魏璎珞心惊胆战的熬了几天,无论做事的时候还是闲的时候,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瞟向大门口。
生怕有人推门而入,大喊一声:“魏璎珞,你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
肩膀忽然被人一拍,魏璎珞惊得差点跳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吉祥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璎珞姐姐,你看那边。”
魏璎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甬道上行过几名侍卫,前后共计六人,个个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兼之武服佩刀,将男儿的威武之气凸显到了极致。
“你看那个,走最后的那个。”吉祥用怀念的语气道,“他长得好像我哥哥。”
“得了吧。”锦绣噗嗤一笑,“少往你哥脸上贴金了。”
吉祥瞪向她:“你怎么说话呢!”
“我没说错啊。”锦绣摆了摆自己偷偷用凤仙花汁染红的手指甲,“你以为紫禁城里的侍卫都是平常人呀!紫禁城这道红墙,就是侍卫的分界线!”
吉祥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又不愿意向她求教,于是转头去问魏璎珞:“璎珞姐,你给我说说吧,什么是侍卫的分界线啊?”
魏璎珞叹了口气,尽量言简意赅的对她解释道:“红墙之外的护军,是下五旗里的,而这红墙里的侍卫,都是上三旗的皇亲贵胄。”
吉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明白,贵人也要当侍卫吗?”
“那是自然!”锦绣抢着道,她这人爱出风头,也爱表现出自己比旁人懂得多,“别说最高阶的御前侍卫,就算是乾清门侍卫,将来都极可能出将入相,成就非凡!你可别忘了,时时刻刻贴着皇上,自然会步步高升!”
其余宫女也开始七嘴八舌,对那六个侍卫指指点点。
“听说每年为了争这紫禁城内的侍卫名额,上三旗的贵族子弟都要参加比武。”
“出身高贵还不行,武功也得极为出众。”
“据说侍卫里最出众的,是皇后的弟弟富察大人,真正的文武全才,皇亲贵胄!”
“是哪一位啊?在不在里面?”
“领头的那个,最高的那个!”
锦绣神色一动,忽将手中的托盘塞到吉祥怀里,然后按着肚子说:“我内急,得找个地方出恭,吉祥你帮个忙,替我把东西送去绣坊吧,哎哟,哎哟,我先走了!”
“什么人啊,事情真多。”吉祥不满的嘟囔一句,却也没多想。
身旁,魏璎珞望着对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别的不说,认路的本事必须有所长进,否则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少不了一顿板子。
侍卫们前进的方向是御花园,那也是去长春宫的路,若六个侍卫在这里分道扬镳,那么十有八九,富察傅恒是要去长春宫探望他的姐姐的。
锦绣藏身于一座假山后,面色潮红,心潮澎湃,不断朝外探头探脑,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总算是瞅见了一个独自行来的身影,心一狠,她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自己脚上。
疼!
还好事先往嘴里塞了条帕子,她才没有疼得叫出声。
单手扶着假山,锦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琢磨着人已经在假山另一头,她用另一只手拨弄了下鬓角发丝,调整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让自己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弱柳扶风。
万事俱备,锦绣往外一冲!
但一条手臂忽然从旁边伸出来,将她拉回到假山之后。
假山外,富察傅恒行过。
假山后,锦绣猛力挣开捂着自己嘴的手,愤怒的低吼:“魏璎珞!你干什么!”
“这话我还给你。”璎珞盯着她,“锦绣,你想干什么?”
“女人都想为自己谋求一个好出路,我有什么不对?”锦绣忽然上下打量了魏璎珞一番,怀疑道,“难不成,是你也看中了这根高枝?”
“我不敢。”魏璎珞嗤笑一声,然后收起笑,冷冷道,“你我都是上三旗包衣,你在家中的时候,可有都统、参领家的子弟来求婚?别说都统、参领,只怕佐领的儿子,都没有正眼看过你吧!那些人家尚且如此,何况这些真正的权贵?”
她的一番告诫,换来的却是锦绣的不以为然:“只要长得漂亮,你怎知我高攀不上?”
魏璎珞楞了楞,然后皱起眉头看她:“你的意思是……做妾?”
锦绣斩钉截铁的点点头:“能给权贵做妾,好过给穷人做妻!”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魏璎珞摇摇头,觉得此女空长一副好皮囊,里面却塞满了虚荣,不切实际的欲望,以及极端的自私自利。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你记住一点,这里是紫禁城,侍卫和宫女有奸情,一旦传扬出去,他是皇亲国戚,可以轻轻揭过,而你呢?死路一条。”魏璎珞面色一冷,沉声道,“你我是一块出来的,又是住一块的,你如果闹出这样的丑事,我们也要跟着你一块挨人非议。”
锦绣嘲讽一笑:“原来是为了你自己。”
“对,你也是为了你自己。”魏璎珞回之一笑,“若是不想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方姑姑,现在你就跟我回去。”
见她又用方姑姑压自己,锦绣气极反笑,正要反唇相讥,忽闻假山外传来一个甘醇的男声:“我觉得这位姑娘说得对。”
紧接着,一个身穿侍卫服的男子抱着胳膊,转进假山内侧,对她们笑道:“你们是该回去了。”
“富察大人……”二女齐齐转头看他。
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天子,有些人穿上侍卫服也不像侍卫。
富察傅恒便是这种人。
他的气度太过雍容华贵,即便是往那随意一站,也如凤凰落于梧桐,翎羽轻轻舒展,区区侍卫服,穿在其他人身上是身份的象征,穿在他身上却是屈尊。
狭长凤眼往魏璎珞脸上一扫,右眼角下一颗泪痣,为这雍容添上了只可意会的暧昧与性感。
“魏璎珞。”他唤道,甘醇的声音仿佛酝酿多年的美酒,泥封一开。不饮已可醉人。
魏璎珞故技重施,未免对方记挂自己的长相,故意深深低头:“……富察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抬头看着我。”富察傅恒道。
魏璎珞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抬头看着他。
也难怪锦绣喊着要给他当妾。
眼前的这双凤眼无情又似有情,他不必开口说话,只消用这双眼睛望着你,万般柔情便在你心中升起。
“你很有自知之明,这很好,但你还是疏忽了一点。”富察傅恒随手拍了拍腰间佩刀,“宫中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巴图鲁,包括我在内,任何一个……都会发觉假山后藏了人。”
也就是说,锦绣的计谋打一开始就行不通。
即便行得通,那也是侍卫故意中计,好把玩这个自己投入掌中的美人。
锦绣羞得垂下头去,身旁的魏璎珞同样垂下头:“是,璎珞受教。”
“好了,你该走了。”富察傅恒用目光点了点她身旁的锦绣,“把她扶回去吧,该教训的时候多教训,免得日后闯出大祸来。”
魏璎珞急忙扶着锦绣离开,一路上,锦绣的面色都很难看,也不知道是因为脚疼,还是因为富察傅恒的那番话。
“都听见了吗,宫里面没有傻子,你可别再犯傻了。”魏璎珞最后一次劝道。
不出所料,换来的仍是一声充满妒恨的冷笑,锦绣一把推开她,自己一瘸一拐的往宫女所走,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你又把我当垫脚石踩了,富察大人记住了你的名字,没记住我的!”
魏璎珞摇了摇头。
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她不会再劝锦绣一句,她再闹出任何事都与她无关,自己负责好了。
“扑通。”
一颗小石子滚至魏璎珞脚下,她顺着石子丢掷来的方向一看,皱皱眉,忽然开口道:“你确定要自己走回去,不要我扶?”
“废话!”前面的锦绣闻言,立时加快脚步,“谁要你假献殷勤啊!我自己会走!”
忍着脚疼,锦绣一路走回了宫女所,一看见床就扑了过去,整个人瘫在床上,身上的汗水在被褥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印子。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搞得这样狼狈。”路过的吉祥停下脚步,嘴里还塞着一块糕点。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吃完自己那份还要吃魏璎珞那份,你以为她是为你好啊,她是要把你吃胖了,走在身边衬托她比较苗条……等等!”条件反射的挑拨离间了一番,锦绣忽然左右四顾了一番,“魏璎珞呢?”
“她不是追你去了吗?”吉祥将另外一块糕点往嘴里塞,“怎么,没追上?”
锦绣楞了楞,垂下头,仔细回忆起刚刚的情形。
那石子丢来的方向有什么?
是一丛郁郁葱葱的紫藤花架,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的确是美人。
一个光看侧影,就觉得身形修长,姿容俊逸的侍卫。
锦绣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目灼灼,如同烧着两把烈火。
第十九章
哐当一声,杂物间的房门关上了。
“太黑了。”魏璎珞喃喃道。
身后哗啦一声,是火折子划开的声音。
桌子上的烛台被点亮,一团火焰在灯芯上摇曳,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了一张俊逸的脸。
细长的眉,细长的眼,以及同样细长的手指,他就像是一副细笔白描的古代雅士图,清贵优雅,只是眉宇间藏着一股忧郁。
这忧郁没有损去他的姿色,反而让他于人群中显得更加独特。
“之前魏伯父说你在宫里,我还不敢相信。”他用右手护着烛火,直到摇曳的烛火渐渐稳定下来,“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你。”
今日在甬道上遇到的六名侍卫,走在最前面的是富察傅恒,而走在第二位的,就是眼前这名男子。
“然后呢?”魏璎珞头也不回的问。
“璎宁的死,我也很伤心。”男子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温柔,“但这里是紫禁城,你不可胡来,还是听你爹的话,早早出宫,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够了!”魏璎珞终是转过头来,目光如雪冰冷,“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对方叹了口气:“凭我和璎宁相好一场……”
“不许你再提她的名字!”魏璎珞尖声打断他,她恨很多人,最恨眼前这个人,“你和我姐姐相好一场,为何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毫不犹豫抛弃了她?”
男子眉宇间的郁气更重:“她是内务府包衣,迟早要入宫,难道你要我一直等到她二十五岁?”
“不,庆锡少爷。”魏璎珞语带嘲讽的笑道,“你并非等不到她出宫,而是因为我们是下等人出身,纵然姐姐长得再美,再贤惠聪明,你这个高高在上的少爷,也不会正式迎娶一个下等女人!”
见对方沉默不语,魏璎珞走近几步,逼问道:“怎么?我说破你的心事了吗?你姓齐佳,是高贵的满洲清贵,姐姐虽然出身不高,却也是有骨气的,既然一刀两断,你们就再无关系!
庆锡深叹了口气:“可我一直念着你姐姐……”
“念着她?”魏璎珞嗤笑一声,“然后她在宫里出事的时候,你就眼睁睁看着……明明只有你在她身边,明明只有你能帮她,你却眼睁睁看着!”
庆锡痛苦的闭上眼睛,痛苦的往事,让他这位力可搏虎的勇士瑟瑟发抖:“我……我毕竟是侍卫,不能与宫女往来。”
“我也是宫女。”魏璎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道,“我们也不该往来,麻烦让开。”
还来往什么?
在姐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抽身而去了。
若他只是对姐姐玩玩而已,她恨他。
若他真的爱着姐姐,那她更恨他,恨这个懦夫!
擦肩而过之际,魏璎珞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五日一次。”庆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每五日值守一次,若有困难,可来侍卫处找我!”
魏璎珞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向前走,双手刚搭在门栓上,还未开门,外头就传来咚咚咚几声乱捶,紧接着是方姑姑的声音:“开门!给我把门打开!”
魏璎珞吃了一惊,回头与庆锡对视了一眼。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真被人撞见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庆锡嘴唇一动,正要说些什么,对面却伸来一只手,止住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魏璎珞用无声的唇语对他说:“照我说得去做。”
咚咚咚,咚咚咚,方姑姑还在捶门,岂料下一秒房门忽然打开,猝不及防之间,一只竹筐劈头盖脸的罩了过来,紧接着是一阵拳打脚踢,伴着魏璎珞略带惊恐与愤怒的话语:“叫你跟踪我,叫你跟踪我,臭不要脸,流氓!”
“住手!住手!”从来只有她打别人,哪有别人打她,方姑姑拼命逃窜,杀猪似的喊道,“魏璎珞你疯了!住手,快住手!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一众小宫女急忙冲上前,你拉胳膊我抱腿,总算将两人给拉开。
将头上的竹筐摘下,方姑姑脸色发黑的看着魏璎珞:“璎珞,你疯了,竟敢对我手!”
魏璎珞啊了一声,脸色比她还黑:“姑姑,怎,怎么会是你?”
不等方姑姑发难,她就已经先行跪在了地上,哭哭啼啼道:“姑姑,求您给我做主!我本是出来寻一张丢失的帕子的,哪知道路上被人跟踪,也不知道是哪个六根不净的小太监,还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侍卫,情急之下,只得将自己锁进杂物间,还好您来了,呜呜……”
“六根不净的小太监,还是哪个心怀不轨的侍卫?”方姑姑气极反笑,“听你胡扯,我的声音,你难道听不出来?还是说我的声音那么像个男人?”
“我实在是太害怕了。”魏璎珞双肩微颤,似受了极大的惊吓,抬袖抹泪道,“一时间没分辨出来,还望姑姑原谅……”
“看看我胳膊上的伤。”方姑姑撸起袖子,露出先前被她掐出来的青痕,冷冷道,“你叫我怎么原谅你?”
魏璎珞干脆了断的给她磕了个头:“愿受姑姑责罚。”
于是这件事就此揭过,虽然魏璎珞还是受了罚,却是因为不知情的情况下,殴打方姑姑而受的罚,且因为方姑姑贪财,所以在钱财上罚的比较重,给足了钱物之后,身上也就是象征性的挨两下板子。
总好过被人发现,与年轻侍卫共处一室。
那可不是几下板子,跟一点钱财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所幸庆锡是个巴图鲁,身手灵活,能趁着我闹出的乱子,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魏璎珞趴在床上,背上的伤刚上完药,还在火辣辣的疼,疼得她睡也睡不着,只能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不过,是谁告的密呢……”
月光从窗外折进来,笔直一束落在魏璎珞床头,她慢慢伸手入怀,从怀里摸索出一只络子来,摊在月光下静静看。
“也不是毫无收获。”魏璎珞目光柔和的对络子说,“姐姐,进宫这么久,我总算找到线索了。”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
昨夜星辰昨夜风,那也是一个月光如练的夜晚,她伏在魏璎宁膝头,看她十指翻飞,一只精致的梅花络子渐渐在她指尖成型。
那梅花络子随着姐姐一起进了宫,却没陪她一块出宫。
反而在今日的打斗之际,从方姑姑身上落了下来。
“方姑姑啊。”魏璎珞五指一扣,将掌心中的梅花络子猛然握紧,“姐姐的梅花络子,怎会在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