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之人见了赵元侃也是莫名惊诧,怔怔地起身,与赵元侃默然相对。
赵元侃缓过神,朝那男子一揖:“二哥。”
赵元僖尴尬地作揖回礼,扯出一点干涩笑意:“三……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赵元侃含笑直视他:“大抵,二哥怎么在这里,小弟便怎么在这里。”
赵元僖“呵呵”地笑了两声,一瞥帘外晃动的两三人影,也不再多话,踱步至赵元侃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切勿与旁人说起,不可令爹爹烦忧。”
赵元侃颔首应道:“这个自然。”
赵元僖拍拍弟弟的肩,掀帘而出,对守在门外的侍者道:“让张娘子,即刻,随我回去,今晚的曲儿,别唱了。”
少顷,侍者带着披着斗篷的张瑟瑟来到赵元僖的马车前,请其登车。车内的赵元僖伸手欲扶张瑟瑟,张瑟瑟却扭身挣脱,自己上来,黑着脸在赵元僖身边坐下。赵元僖也不再勉强,端坐着吩咐驾车的侍者启行,脸上看不出喜怒。
两人在辘辘行车声中沉默半晌,张瑟瑟终于忍不住发作,怒道:“你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王么?今日眼睁睁看着一个毛头小子在茶坊里砸钱捧那个贱丫头,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存心让我受这等折辱!”
“他……是我三弟,”赵元僖叹息,“我怎好与他当众翻脸。”
张瑟瑟一愣,旋即道:“常听你家小黄门说,这三大王一身纨绔习气,果不其然。”
赵元僖道:“元侃是贪玩了点。”
张瑟瑟恨恨道:“岂止是贪玩,简直就是顽劣不堪!今日所为,比那个贱丫头更可恨!”
赵元僖未接话,安抚地搂搂张瑟瑟的肩,再缓慢地道:“三哥和大哥,是同母兄弟,官家一向看重,而今国本未立,他们两人都有机会,此刻谁也得罪不得。今日之事,终究是小事,能忍则忍。”
张瑟瑟眼波一转,继而问:“我听说你大哥得了癔症,被官家关起来了?”
赵元僖皱眉:“这些有的没的,你是听谁说的?”
张瑟瑟“哼”了一声:“汴京城街头巷尾早就传遍了,还稀罕得很么?”
张瑟瑟抬头观察了下赵元僖的表情,然后依偎入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柔声道:“听茶坊的客人议论,说秦王一死,储君之位自然就是给皇子的,谁能上位,就看谁能讨官家欢心了。”
张瑟瑟稍作停顿,见赵元僖面无波澜,又继续道:“你那两个兄弟,一个疯癫一个顽劣,论文论武,哪里能跟你相比。就算官家眷顾陇西郡夫人,但她毕竟死那么多年了,难以荫及儿子,若说储君之位……我看,非大王你莫属。”
赵元僖猛地推开张瑟瑟,再一把捏住她下颌,肃然警告:“妇人家,勿妄议国事!”
张瑟瑟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惧,然而迅速平静下来,轻轻拨开赵元僖的手,娇嗔道:“大王,你弄痛了我!”
赵元僖松开手。
张瑟瑟手如灵蛇一般蔓延上赵元僖肩头,将身子贴上去,妩媚地笑着,在他耳边曼声道:“奴家只是想让大王明白,无论大王有什么心愿,奴家都愿意助大王一臂之力。”
赵元僖望着眼前媚眼如丝的张瑟瑟,脸上神情渐渐松弛下来。须臾,摸摸她的脸,淡淡微笑:“如今我的心愿,便是你入我王府,与我朝夕厮守。”
张瑟瑟脸色一变,冷笑道:“大王嫌跑茶坊累了,叫我到你府上天天给你唱曲儿么?”
赵元僖道:“你别再去茶坊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到我府中安享富贵,岂不更好?今日这般的龌龊气,自然也不必受了。”
张瑟瑟忿忿道:“听说这许王府的夫人,官家已然为你聘定了,是隰州团练使李谦溥之女。异日你那身份高贵的夫人进了门,我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妾,可还有出头之日?”
赵元僖将张瑟瑟揽过来,安慰道:“那人性情温厚和善,决计不会为难你。况且,万事还有我给你做主。”
张瑟瑟想想,又问:“我优伶出身,你不怕你爹爹知道了怪罪你?”
赵元僖笑道:“给你安排个良家子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早日入府,他日诞下一男半女,讨得爹爹欢心,说不定还能赐下一个封号,连带着追赠你父母,也是可能的。”
张瑟瑟若有所思,旋即褰帘看看车外道路,发现侍者正在驾车往自己的小院走,略一笑,扬声吩咐:“改道许王府。”
张瑟瑟再未出现在聚贤楼,好在刘娥已成新台柱,而鄢七身体也在赵元侃请来的名医诊治下大有起色,一日好过一日,逐渐能开口说唱了,聚贤楼也另聘女伶代替张瑟瑟唱曲,茶坊生意大体未受张瑟瑟不辞而别影响。
刘娥在张瑟瑟走后自觉对茶坊有所亏欠,主动增加表演场次,一连多日未休息。重阳节这天,胡掌柜特意请她歇息一日,称今日风和日丽,最宜登高赏秋,建议她外出走走。
每年至此佳节,都人大多前往郊外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砚台、毛驼冈或独乐冈等处登高宴聚。谢过掌柜,刘娥亦随行人朝城南走去。
通往出城的南薰门的官道上,植有两列银杏,冠叶相接如金幔,之下车马游人络绎不绝,不乏贵戚豪门宝马香车,刘娥注意到其中一辆犊车,颜色暗淡,但车上雕刻的纹样甚是精致,檐下四面缀五色玉香囊,清风梳过,幽香飘逸,沁人心脾。随车而行的婢女家仆寥寥数人,衣着也素淡,原本排场并不盛大,但奇怪的是,另有八名显然是宫中出来的黄门一前一后随从护送犊车,而其他豪室车队见状均纷纷让道,主动留出宽阔车道供这辆小犊车前行。
旁观者窃窃私语,都在打听乘车者是谁,有知情者扬声宣布:“那是梁国公家小娘子,已被聘为楚王夫人,听说下个月就要与楚王完婚了。”
此言如惊雷在刘娥耳边轰然炸响,木然看着冯子璿敛去锋芒的朱轮华毂碾过银杏铺就的金色大道,驶向南薰门外云烟漠漠处,赵元侃之前与她说的两句话于脑中浮升盘旋:
“父皇已经为他定下亲事,如今应该是在筹备婚礼了。” 奇书楼
“他未过门的夫人是梁国公冯继业的女儿,父皇和德妃都很满意,说冯氏温婉可人,应该会与大哥举案齐眉,甚为相得。”
……
还在怔忡间,忽有一片银杏叶自头顶飘落,附在她肩头。刘娥随手拂落,却又有好几片再度飘下,拂了她一头半身。
刘娥惊觉这是有人刻意而为,遂转身,见赵元侃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
她冷面拍净身上落叶,没好气道:“今儿又是翻了几道墙出来的?”
赵元侃笑道:“没翻墙。爹爹召我赴宴,我行至半道,忽然想起日前在这附近的绸缎铺子里见过一身衣裳,甚合我意,可惜那天钱没带足,没即刻买下。所以折到这里,准备去买,不料有人捷足先登,已把衣裳买走了。”
刘娥见他手中空空如也,随口问:“以你这纨绔性子,怎么没追上去花重金再把那衣裳买下?”
赵元侃摇摇头,道:“何须如此。今日错过,说明我与那衣裳尚缺缘分,不必强求。世上衣物千千万万,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件。放眼前顾,说不定另一件更合身的就在下一家店里等着我。”
刘娥品出他弦外之音,亦不欲多言,此刻已无登高兴致,默默回转身,朝聚贤楼方向而去。赵元侃与她并肩而行,也没再说话。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刘娥忽然抬起头,对赵元侃道:“刘娥有一事相求,望大王成全。”
赵元侃一怔,旋即笑道:“有事吩咐便是,怎的如此客气?”
刘娥止步,对他郑重一福:“请大王设法让我见楚王一面。”
赵元侃凝视着她,喟然长叹:“你还是忘不了那件衣裳呀。”
此日皇帝赵炅召嫔妃子女宴集于大明殿。赵炅端坐于正中御座上,李清瞳陪侍于侧,其余嫔妃带着众公主按位分列坐其下,赵元僖、赵元侃、皇四子赵元份、皇五子赵元杰、皇六子赵元偓、皇七子赵元偁及乳保抱着的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八子赵元俨以长幼为序列于另一侧。
殿中以菊花为饰,筵席上如民间一般列有插着小彩旗的麦面蒸糕、掺饤果实、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侍宴的看盏人为各皇子斟酒,皇子们联翩走到赵炅面前,躬身祝酒。赵炅含笑一一接纳,逐一饮过。内人呈上刚从后苑摘下的万龄菊、喜容菊、桃花菊、金铃菊、木香菊等名品花卉,赵炅拈起,分别簪于众皇子冠上。皇七子赵元偁年纪幼小,尚未加冠,梳着两个总角,赵炅便没赐花,而是含笑自面前案上取过一个粉团做的狮子蛮王,递到赵元偁手上。
赵元偁以他稚嫩的童声高声道谢:“臣敬爹爹,祝爹爹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众人闻声大笑。
赵元偁亦笑着,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朝着殿中一转,又回过头来问父亲:“爹爹,爹爹,大哥怎么不在?”
赵炅近来一直以治癔症为名将赵元佐禁足于楚王府中,这次家宴亦未召他来,听了赵元偁此言便笑意一滞。殿中其余皇子表情各异:赵元僖不动声色,赵元侃眉头微蹙,赵元份、赵元杰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赵元偓则好奇地四下张望找寻。
面对赵元偁的连声询问,赵炅略尴尬地低声解释:“你大哥病了。”
赵元偁继续天真地追问:“大哥得了什么病呀?”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屏息垂目,赵炅皱眉不语。
赵元偁又嚷道:“我要去探望大哥!”
赵炅漠然不应。这时李清瞳朝赵元偁含笑招手:“七哥,来。”
赵元偁困惑地看着笑容敛去的父亲,在李清瞳的召唤下朝她走去。
李清瞳拉他在身边坐下,和蔼地微笑着柔声道:“你大哥感染风寒,小孩儿不可接近。过两天,等你大哥稍好些了,你再去。”
赵元偁“哦”了一声,嘟着嘴不再说话,安静坐着了。
站在赵炅身侧不远处的王继恩暗自留意着赵炅的表情,又偷眼打量李清瞳,目光偶然与李清瞳的相撞,李清瞳若无其事地移目,撑了撑腹部高隆的腰身,换了个姿势,开始为赵元偁搛菜。
行过几盏酒,赵元侃佯装不胜酒力,做沉醉状,赵炅命他先行回府。赵元侃出了宫即快马加鞭,奔至州桥找到一直在此等待的刘娥,拉她上马,朝楚王府驰去。
赵元侃带刘娥绕到楚王府后院围墙外。刘娥见那里虽无人看守,却也并无任何小门可通往府中,遂问赵元侃:“你何不让我乔装成你的侍从,以探望兄长为名带我从正门进去?”
赵元侃道:“如今我大哥是被爹爹禁足在里面,就连我等兄弟,若无爹爹之命,也是不能入内的。”
“所以,你是想让我翻墙?”刘娥问。
赵元侃但笑不语。
刘娥打量那围墙,见墙高约一丈开外,不好攀越,但墙内应是花园,有一株花香四溢的丹桂朝着墙外探出了枝桠。
“你说过多次张生逾墙,如今亲自一试,也算是驾轻车,就熟路了吧?”赵元侃笑道。
刘娥默然,良久才道:“这墙,是男人翻的。”
赵元侃向她深深长揖:“在下一直敬你是条汉子。”
刘娥略一斟酌,亦不矫情,命赵元侃牵马至墙下,自己踩在马鞍上,向上纵身一跃,双手抓住丹桂枝桠,荡了两下,再次发力,朝墙上跃去,待蹲身稳稳地立于墙头上,才长舒一气,回顾赵元侃。
赵元侃负手立于墙外,似笑非笑,感慨万千地看着她,须臾,目示院中有烛光透出的一处高阁,低声嘱咐刘娥:“去吧,大哥就在那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