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佐悲呼“陈国夫人”,李清瞳亦抢上前来搀扶陈国夫人,查看她面色,试探其呼吸,然后朝赵炅点了点头。赵炅一脸木然地站起,举目望向远处,淡淡吩咐:“宣太医。”

    王继恩立即指挥小黄门去召太医,李清瞳命左右护送陈国夫人回居所。赵炅默默转身朝万岁殿里走去,赵元侃迅速跟上。

    赵炅回首瞥瞥赵元侃,冷冷问他:“你,也是来劝我饶了你四叔的?”

    赵元侃摇摇头:“不是……”

    “那你入宫,所为何事?”赵炅追问。

    赵元侃深垂首,赧然道:“臣是听说,爹爹新作弈棋三势,一个叫‘独飞天鹅势’,一个叫‘对面千里势’,还有一个,叫‘大海取明珠势’,皆神妙之极,诸学士和众位棋待诏都不能解……臣斗胆,想请爹爹将这三势示予臣,让臣琢磨琢磨,以增进棋力。”

    赵炅错愕:“你专程入宫,就为这个?”

    赵元侃立即长揖:“元侃顽劣,不好好读书,整日想着这些,让爹爹失望了,爹爹恕罪。”

    赵炅注视他良久,目中渐有笑意泛起,最后抛下一字:“来。”即负手进入万岁殿。

    赵元侃跟随父亲入内,两人在棋盘两端坐定。赵炅命内侍裴愈取黑白子布棋局,先列出‘对面千里势’,然后目示赵元侃:“此势白子先行,你且看看,如何救活下面的白子。”

    赵元侃凝视棋局沉吟许久,然后拈起一枚白子,正要落在某处,忽觉立于父亲身后的裴愈长袖轻举,动了一动。赵元侃微微抬目看父亲,赵炅正在举盏饮茶,并未觉有异。赵元侃再看裴愈,见裴愈目光落在他将要落子之处,轻轻摆首。

    裴愈年龄不过二十多岁,然而通诗文,善弈棋,清俊多才,故此颇得赵炅赏识,赵炅命他监管秘阁图书,闲时舞文弄墨、弈棋抚琴,也常让他相随左右。赵元侃知道裴愈棋艺超群,不亚于众棋待诏,见他摆首,便明白这一子不应落于此处,遂收回白子,又凝思须臾,再举棋往一处去,其间抬目看裴愈,裴愈依然立于赵炅背后,目含隐约笑意,极其轻微地朝赵元侃点了点头。

    赵元侃遂气定神闲地将白子落下,再观棋势,已豁然开朗。赵炅定睛一看,又不动声色地拈黑子应对,赵元侃落子之前再看裴愈,在他颔首摆首提示下顺利解开了父亲设下的难题。赵炅最后捋须赞道:“三哥近日常弈棋么?竟精进至此。我这一势连翰院学士都解不开,你居然一来就看出了门道。”

    赵元侃朝父亲作揖道:“爹爹谬赞。实不相瞒,每次臣与爹爹对弈之后,回到王府都会将棋局复盘,学习爹爹每一妙着,分析自己得失。若棋力稍有增进,也是拜爹爹所赐。”

    赵炅龙颜大悦,命裴愈取自己近日所录棋谱赐元侃。赵元侃似喜不自禁,忙起身郑重拜谢父亲。赵炅笑而命其平身,见赵元侃迫不及待地翻看棋谱,又问道:“以前你成天蹴鞠,并不怎么爱下棋,为何如今转性了?”

    赵元侃叹道:“球还是爱踢的,只是如今大哥轻易出不得门,我改和五哥一组,带着几位宗室兄弟,与二哥和四哥带的队踢。近日四哥一不留神,说二哥说话结巴,二哥心里不痛快,踢球时就不与四哥配合,以致我和五哥的队每战必胜。四哥不乐意了,与二哥吵了一架,两人谁都不理谁,我们这球自然也没法踢了。”

    赵炅闻言摇头:“四哥固然不懂事,但二哥大他许多,竟也跟弟弟置气,还将气撒在球场上,让你们趁虚而入,难怪要输。”

    “正是这个理。”赵元侃道,“兄弟就应该和睦相处,共同御敌之时,凡事理应相互包容,若兄弟阋墙,就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好在这只是蹴鞠,若是镇守疆土……”

    赵炅听出他弦外之音,顿时沉下脸来,拍案呵斥:“大胆!”

    赵元侃迅速在父亲面前跪下,伏首进言:“爹爹息怒,臣只说一句,望爹爹三思:四叔糊涂,有意犯上,理应严惩,但毕竟未成事实,而我大宋开国未久,契丹虎视眈眈,若这时大动干戈惩处四叔,朝野内外人心惶惶,高兴的岂不是四方蛮夷?”

    赵炅缓缓起身,在赵元侃面前来回踱步,良久沉吟未语。保持着伏拜姿态的赵元侃想到父亲的目光如冰似剑,正在自己身上掠过,顿感脊背生寒,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赵炅终于站定,举目望向殿外,沉声唤:“继恩……”

    话音未落,便见王继恩略显惊慌地匆匆赶来,跪下禀道:“官家,陈国夫人……殁了。”

    垂首跪着的赵元侃见面前父亲的袍袖颤了一颤,他很想仰首探看父亲此刻的表情,然而终究不敢,只是继续低头沉默。须臾,听见赵炅开口,以冷静如寒潭之水的语调问王继恩:“楚王呢?”

    王继恩道:“楚王很悲伤,此前杖击也伤得不轻。臣让人搀扶他在陈国夫人阁中厢房歇息,并请太医诊治。”

    赵炅不再多言,径直往陈国夫人阁中去。赵元侃想了想,不问父亲意见便起身追赶,亦步亦趋地随他前往。

    赵炅步入弥漫着哀泣之声的陈国夫人阁,默默在乳母床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觉这双曾给予幼年的自己无数温柔慰藉的手已渐趋冰凉,又见她瞳孔涣散,然而眼睑未闭,一双眼兀自空洞地望向上方,不由心下酸楚。默然枯坐片刻之后,他和言对已逝的乳母说:“我只罢去四郎开封府尹之职,让他出任西京留守,离开汴京。谋逆之罪,暂不追究。乳娘,你安心走吧。”

    阁中陈国夫人的宫人闻言均下拜,叩谢官家恩德。赵元侃亦随之下拜,称:“爹爹圣明。”

    赵炅冷眼看赵元侃,命道:“你去告诉你大哥这事,让他别再置气,打点精神,筹备与梁国公之女的婚事。”

    刘娥身着中衣,被绑缚在襄王府中庭木架上,身上伤痕累累,尽是鞭笞的痕迹。晦暗的云端有雨点坠下,在地上击出大而圆的水痕,随之而来的风声也一阵紧似一阵。鞭笞她的小黄门垂下鞭子,抬头望望天,又看向廊庑下端坐着的刘夫人,请示道:“夫人,下雨了,是不是……”

    “继续。”刘夫人冷面下令,接过身边侍女递来的茶,从容啜了一口,把茶盏递回给侍女,再扫视周遭的人,“谁敢再对大王进谗言,让他做错事,今日的刘娥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噤声,均不敢言。

    行刑的小黄门只好再度扬鞭,朝刘娥挥去。

    这一鞭刺激之下刘娥抬起头来,然而咬牙绝不呼痛,只是睁眼怒视刘夫人。

    刘夫人倨傲地问她:“你知错了么?”

    刘娥道:“我何曾有错?襄王离开王府,是他自己的决定,非我怂恿。”

    刘夫人斥道:“你没入襄王府之前襄王一向循规蹈矩,从不做出格之事。若非你这贱人蛊惑,他会忤逆至此?”

    “忤逆?”刘娥捕捉到这词,不由一哂,“你认为襄王不听你话是忤逆,那么,你是把他视为你儿子?”

    刘夫人语塞,掩饰道:“老身是奉官家之命照料襄王,他不按规矩行事,便是对官家忤逆。”

    刘娥摆首:“不,你是一直把他视为你的儿子,你觉得他应该一直像儿子那样孝顺你,听命于你。如今你发现他有了自己的主张,不肯再做任你摆布的木头娃娃,你不敢面对事实,便把罪责都推到我身上。”

    “住口!”刘夫人怒不可遏。

    刘娥冷笑,继续说:“你希望他视你为母亲,但你并非他生母,你们原本尊卑有别,你不想让襄王意识到这点,而你的蛮横却促使他明白了,你不愿自责,只好迁怒于我。”

    刘夫人无言以对,见周围人等开始窃窃私语,愈发愤怒,起身从刘娥身边小黄门手中夺过鞭子,扬手一鞭朝刘娥抽去。

    刘娥生生受了一鞭,脸上却还带着冰冷笑意:“你到底是害怕我呢,还是害怕襄王从你的掌控之下逃走?你那么想掌控孩子,怎么不去管你的亲生儿子?你既然是乳母,应该生过孩子的,你的孩子呢?”

    刘夫人有一瞬的沉默,继而浑身颤抖,目中怒火锐如闪电,拼尽全身之力,一鞭鞭抽打在刘娥身上,几近雨点落下的频率。

    连续鞭打一阵,刘夫人气喘停手,与刘娥隔雨相对,雨雾氤氲,却模糊不了刘娥嘲讽的笑。

    刘夫人再次切齿扬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刘夫人回首,面上怒色一滞,唤道:“大王……”

    赵元侃狠狠地甩开她的手腕,快步走到刘娥身边,亲自为她松绑。

    绳索一解开,刘娥即虚脱坠地,赵元侃忙扶住,见她无力,索性拦腰抱起,冷面欲离开,刘夫人追上去,再次唤他“大王”,欲解释什么,赵元侃掠向她的眼风异常犀利。

    “乳娘你并不是襄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刘娥也不是府中奴仆,她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没有处罚她的权力。”赵元侃一字一顿地郑重宣告,“我也不再是需要你监护的孩童,希望你行事有点分寸,否则,我会为你另择居所,请你离府别居。”

    赵元侃抱着刘娥决然而去。刘夫人追了两步后止步,凝视赵元侃的背影,老泪横纵地屈膝跪倒,将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喉间压抑的呜咽,融于此间滂沱的风雨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