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侃被刘夫人看管甚严,不能出王府半步,他斟酌一番,向钱惟演修书一封,私下命张耆送往钱府。次日钱惟演便以探望赵元侃为由来到襄王府,身后跟着一个推着小车的小厮,车上满满地装着大大小小包装甚美的盒子。

  赵元侃上前相迎。刘夫人听到传报也出来,跟在赵元侃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前庭。

  钱惟演远远地见了赵元侃即长揖施礼,待到走近,又轻声对赵元侃道:“大王,我接到你书信,所以……”

  赵元侃忙朝他使眼色,暗示他注意身后的刘夫人,旋即大声笑道:“我这几日不得出门,闷都闷死了,写信请希圣拣好吃的好玩的给我带些来,没想到你如此热心,这么快就送来了。”

  刘夫人闻言上前,埋怨道:“大王想要什么只管差王府下人去买,怎能害钱公子破费。”

  钱惟演朝刘夫人微笑道:“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碍事的。”

  赵元侃向乳娘解释:“下人买的总不合我心意。我和希圣自幼交好,他知道我喜欢什么。”

  刘夫人谢过钱惟演,脸上呈出冷淡矜持的礼节式笑容,又问:“许久不见小郡主,她近日可好?”

  钱惟演道:“平日还好,昨晚因母亲生日,她学着大人敬酒,多饮了两杯,便醉了一宿,红着脸逢人便说‘抱歉’,今日还觉头痛。”

  刘夫人叹道:“小郡主是江南来的美人儿,原比我们娇贵,可不能再这样逞强饮酒了,伤身。”

  言罢吩咐左右:“把德妃娘子赐的玉华醒醉香备一匣给钱公子带回去……”瞥瞥钱惟演那一车什物,又道,“还有官家新近赏的香墨、团茶、官窑茶器,都为钱公子各备一份。”

  钱惟演忙婉言推辞,刘夫人淡笑道:“钱公子尽可笑纳,我家大王一向无功不受禄。”

  听她话中有话,钱惟演一怔,不知如何应答。赵元侃见状对他道:“礼尚往来嘛,你收下便是。”随即亲切地将手搭于钱惟演肩上,笑道:“快跟我来,让我看看你买的好东西。”

  钱惟演答应,带着推车的家仆随赵元侃进入后院。

  这两日刘娥住在襄王府中,虽然赵元侃待她如上宾,并不要求她做什么,但刘娥自觉寄人篱下,不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遂自请为赵元侃点茶。此刻正在襄王府书斋中煮水候汤,然而一直思量着秦王之变,猜测后果,忧虑重重,心中颇不安宁。

  赵元侃带着钱惟演入内,一边笑着扬声唤她“阿湄”,一边走至她面前,向她介绍钱惟演:“这是吴越王之子钱希圣。”

  钱惟演立即作揖,低声道:“不敢不敢……家父如今封淮海国王……”

  赵元侃笑道:“我知道。若说淮海国王,阿湄一定不知是谁,说吴越王,她即刻就明白了。”

  钱惟演状甚忐忑:“只是……”

  赵元侃安抚地拍拍他肩:“别担心,这里没外人,我爹爹也没顺风耳,听不见。”

  刘娥闻言浅笑,向钱惟演裣衽一福:“钱公子万福。”

  钱惟演路上听赵元侃提起刘娥,知道她姓名身份,忙长揖还礼:“刘姑娘幸会。”抬目略端详刘娥,又微笑道,“说起来,惟演与姑娘也曾有一面之缘。”

  刘娥稍显困惑地打量他,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钱惟演解释道:“潘家小娘子选婿那日,我也在围观人群中,所以见到了姑娘。”

  刘娥了然,回想往事不免有几分羞惭,道:“那时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行事莽撞,钱公子见笑了。”

  钱惟演正色道:“哪里。刘姑娘为义兄仗义执言,并为状元解围,乃侠义之举,惟演佩服。”

  赵元侃打断二人对话,命门外的小厮把车上的东西送进来。小厮答应,迅速将各类盒子一一搬入房中,又恭谨地退至门外。

  赵元侃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几块精致面食点心。他兴冲冲地送到刘娥嘴边,道:“这是京城最好的点心铺子做的,你尝尝。”

  刘娥以扇引风吹旺茶炉中的火,盯着茶炉目不斜视,冷冷道谢,却摆首拒绝品尝。

  赵元侃又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出一盒胭脂,道:“这家的胭脂是用花露蒸成,芬香扑鼻,你闻闻。”

  刘娥依旧冷面避开,道:“身为婢女,不须修饰,这胭脂我是用不上的。”

  赵元侃不以为意,再从一个大盒子里取出一个鞋底厚近三寸的丝鞋,双手捧着给刘娥看,笑道:“你说你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我高了,来来来,穿上试试,看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刘娥但觉他真是纨绔心性,毫不顾及自己如今心情,还如逗寻常侍女一般拿礼物调戏自己。怒火陡然而生,抛下团扇,道:“大王若无要事,刘娥告退。”

  “稍等,有要事,很要紧的事。”赵元侃立即抛开重台履唤住她,笑容隐去,满脸肃然。

  刘娥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又将何为。

  赵元侃转身朝外,唤来张耆,一指门外的几名小黄门:“你带他们去花园,把正在开着的各色花都剪些回来,连带着柳枝萱草,越多越好,要能装半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赵元侃送钱惟演出门至庭前,钱惟演带来的小厮依旧推着车跟在后面,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和树枝。

  钱惟演看看王府门前的侍卫,朝赵元侃拱手道:“大王留步,改日惟演再登门拜访。”

  赵元侃颔首,道:“我在府中很是郁闷,你要常来。”

  钱惟演一笑,再次行礼道别,正要步出大门,刘夫人却出现在他们身后,冷喝一声:“钱公子留步。”

  赵元侃回首,笑问:“乳娘也来送钱公子?”

  刘夫人不答,径直走到推车旁,朝内看了看,问:“大王给钱公子的车堆这么多花做什么?”

  赵元侃轻描淡写地答道:“希圣说起他妹妹喜欢花,而他家园子不大,开的花不多,我便让人摘些花儿给他带回去。”

  刘夫人一哂:“原来花是要给小郡主的,那老身得好好查查,看看花上有没有虫蚁,可别惊扰了小郡主。”

  话音未落,刘夫人即伸手猛拨车上花草,扯了一大把抛于地上。车上花丛中露出女子的发髻,那女子随即自花车中抬起头,正是刘娥。

  刘夫人冷笑:“果然,有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赵元侃焦急地上前欲解释:“乳娘……”

  刘夫人目示左右小黄门:“把刘姑娘送回房中。”

  小黄门应声,架住刘娥就要拖走。刘娥奋力挣脱,走到刘夫人面前,道:“我并非王府奴婢,你无权将我禁足。”

  刘夫人直视她双目,一字字地道:“大王未娶妻,这王府中事务,眼下是我说了算。你既跟大王回来,就要任我处置。”

  刘娥忿忿道:“你如此厌恶我,为何不索性把我送回秦王府,是死是活,任官家处分?”

  刘夫人目光如同寒冰:“你放心,迟早有一天我会把你逐出去,但不是现在。”随即又朝小黄门怒喝,“把她拖回去!”

  小黄门再度上前,架着刘娥朝内走。

  赵元侃追了两步,似要向刘娥说些什么,但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口。

  刘夫人一顾默然立于一侧的钱惟演,提高音调道:“钱公子,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

  钱惟演无奈,朝刘夫人和赵元侃作揖,转身离去。

  赵元侃恼怒,面对乳娘又不好发作,最后重重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刘娥走去。

  刘夫人跟上,喋喋不休地劝说:“大王,那淮海国王之子不过是末代王孙,整日吟诗填词点茶踢球不务正业,吴越国就是这样被他们消磨掉的。你别跟他来往,平日里多看看书,想想治国之道,别辜负官家对你的期望……”

  钱惟演尚未远去,而刘夫人声量不小。刘娥闻言竭力回顾,发现钱惟演的步履在襄王府的门楣下明显地滞了一滞。

  他是一个细瘦的少年,比赵元侃尚小几岁,两侧微微凸起的肩骨此时似乎在颤抖,然而他很快控制住驿动的情绪,扬首出门,广袖飘飘的身影消失在大宋亲王府邸前渐趋炽烈的日光中。

  此夜月明如镜,刘娥缓步来到襄王府花园,在芍药栏杆上坐下,愁眉深锁,望月叹息。

  张耆这两日外出,带回来皇城司搜捕秦王府舞伎的名单,刘娥才发现,原来秦王让她顶替逃逸舞伎表演,并未将她名字替换入上报的舞伎名单,是以如今搜捕名单上写的还是她顶替的舞伎名字,刘娥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回顾当日之事,她亦渐渐明白了秦王不许她上龙舟,并非嫌她技艺不精,不懂礼仪,而是欲谋大事,不想她牵连其中,说明他对她颇有爱护顾念之心。

  念及此事,刘娥愈发感伤,只觉世事亦如天边月,一夕圆满,转瞬便成玦。想秦王当年,妻美子孝,位极人臣,一时风光无两。谁曾想金明池一场宴罢即沦为阶下囚,如今处境之艰难,恐怕是自己无法想象的。自己居于襄王府,虽然安全,但岂能心安。

  赵元侃从月光拂下的花影中走来,紧挨着刘娥坐下,刘娥挪了挪,和他保持距离。

  赵元侃含笑问:“还在生气呢?”

  刘娥冷道:“你们想把我关多久?”

  赵元侃道:“这里虽不能随便出去,但有吃有住的,不比你在外辛苦奔波强?”

  刘娥道:“我若在外面,自然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哪稀罕你的嗟来之食。”

  赵元侃笑道:“你就当陪我坐牢呗,暂时不得自由,但我可以给你赔偿。”

  “赔偿?”刘娥冷笑,“你拿什么赔?”

  “钱我不赔,”赵元侃又朝刘娥那边凑了凑,“但是我可以陪你郁闷。”

  刘娥恼火地跳下栏杆,要离开。赵元侃立即追上,抓住刘娥手臂让她面对自己,“好了,不说笑了。今日之事,你应该也能明白,不是我不许你走,是乳娘看管太严,无论你我,都无法出去。”

  刘娥甩开他手,没好气地道:“焉知不是你串通了乳娘作戏给我看?”

  “姑娘忒也小瞧我了。”赵元侃嗤笑,唇角倔强地上挑,隐含她素日少见的怒意,“我不会违背你心意,将你禁锢于我身边。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但总有一天,我会令你心甘情愿地走进我的王府。”

  见他难得如此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刘娥倒无言以对了。两厢沉默须臾,赵元侃又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从襄王府里出去,要做什么,以及能做什么,改善我四叔的处境?”

  刘娥被他问住了。一直认为恩人有难,自己不能匿于襄王府袖手旁观,但自己就算离开王府,确实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以减轻秦王的罪责。她思索良久,末了亦只能一声叹息:“我面对困境或许可奋力自救,但若要救秦王,确实力不从心,无计可施。”

  赵元侃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刘娥叹道:“我身份低贱,人微言轻。”

  赵元侃摆首:“与身份无关。我大哥身份高贵吧?照样救不了他最敬爱的四叔。”

  “那你说,是何原因?”刘娥问。

  “是权柄。”赵元侃黯然道,“自己掌握权柄,或者掌握持有权柄的人,才能兼济天下。没有权柄的人,无论是贵是贱,是贫是富,都不过茫茫苍生中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要按当权者制定的规则行走,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四叔,便是走错了一步。”

  见刘娥沉吟着琢磨这句话,他又笑逐颜开:“行了,别多想了。穷则独善其身,你那么穷,还是好好待在襄王府修身养性吧。我知道你急着出去是记挂着秦王和我大哥,想打听他们近况,这事交给我来做。”

  骤然听他提赵元佐,刘娥的心怦然一动,一阵热潮涌上双颊,她垂下双睫,讷讷道:“你胡说什么呢……什么秦王和……你大哥……”

  她的窘态尽入赵元侃眼底。他略感酸涩,但却还是萦系着笑容,温言宽慰:“你别担心,我会设法入宫去打探大哥和四叔的消息。你安心等待,一定会等到好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