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秦王府书斋内烛影摇红,赵廷美还在研习翰墨。字如心绪,那一幅草书写得直如乱麻,颇失章法。赵廷美看得愈发烦躁,索性一把将整幅字扯下,揉成一团抛于地上。

    那纸团一路滚向前,直滚到了此刻进到房中的一人足下。

    那人身披斗篷,脸被风帽遮住大半,露出的嘴角微微一扬,旋即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看看,然后道:“殿下这字有龙腾之状,是吉兆,若再沉着几分,显隐自如,呼风唤雨便更得心应手了。”

    赵廷美眉头微锁,举目看去。那人含笑抬首,揭去风帽,却是卢多逊。

    赵廷美立即上前相迎,关切地问:“你怎么亲自来?可有人看见?”

    卢多逊道:“殿下放心,我乔装后随王府亲从入内,应该不会引人注目。”

    赵廷美走到门边左右探看,旋即将门关上。卢多逊与其相对而坐,将日间与潘美叙谈内容细细说了一番,又道:“言辞之间,潘美对曹彬颇有嫉恨之意,也透露应对今上如履薄冰。我适时将‘大使可斩副使’内幕告之,他果然十分震惊。”

    赵廷美颔首:“怪不得,他黄昏后差人送来一些珍稀药材,说是请我转交陈国夫人。”

    卢多逊笑道:“那便是决心依附殿下的意思了。”

    赵廷美道:“想当年,先帝突然驾崩,朝野议论纷纷,官家即位,许多人质疑,并不肯就此认他为新君。这时候,是曹彬率先站了出来,向他跪拜,行君臣之礼,才有臣子陆续效仿,终使官家兵不血刃便接掌江山。因此,官家待曹彬自与他人不同。潘美想必也是顾及这点,才有了拥立新君的心思。”

    卢多逊抚掌道:“正是如此。我已几番试探,潘美确有此意,我约他明日再谈,只须反复许之以富贵,事可成矣。金明池一事,若有他里应外合,我们就有十足把握了。”

    赵廷美默然,少顷,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多逊微微一笑,话锋一转:“多日不见,殿下憔悴许多……陈国夫人还不见好转?”

    赵廷美摇摇头,眼中可见隐忧:“太医说她年岁大了,动了气又着了风寒,现下也不宜用猛药,且慢慢静养吧。”

    翌日,不待卢多逊动身,潘美即遣了个小厮来,将卢多逊带到城南一有小桥流水的院落。院中植有名花嘉木,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有溪流潺湲,景色怡人,拂面而来的晚风亦带有淡淡草木香。

    卢多逊由小厮指引,乘夜色快步进入花园,见潘美正在神情专注地练习一套拳法。卢多逊隐身于一旁,静待潘美。小厮转身离开。

    不多时,潘美收功,卢多逊立即上前施礼,含笑道:“代国公身手了得,在下佩服!”

    潘美哈哈一笑:“这套拳法为先帝所创,要求‘囚身似猫,抖身如虎,行似游龙,动如闪电’。最新最快更新我当初年轻,练得稀里糊涂,不得要领。听说秦王擅长此拳,还望卢尚书引荐,改日请秦王指点在下。”

    卢多逊笑道:“这有何难!来日方长,代国公与秦王大可慢慢切磋。”

    两人相顾大笑。

    潘美请卢多逊在花园石桌边坐下。卢多逊打量四周,对这处别墅赞誉有加。潘美笑而摆首:“说来惭愧。我偏宠我家五娘子,但夫人容不得她,我便买了这园子给五娘子住,隔三岔五来上一回。我们谈论之事不足与外人道,此处隐秘,所以请卢尚书来这里,还望卢尚书勿见怪。”

    卢多逊忙称此地甚佳,十分合适

    潘美又压低声音,探首向卢多逊耳边,道:“卢尚书昨日所言在理,我愿惟秦王马首是瞻,共谋大计。”

    卢多逊喜而朝潘美一揖:“秦王有国公相助,如虎添翼,何事不成?”

    卢多逊随后将赵廷美信任并冀望于潘美相助之情细述一番,并再三代表秦王承诺,事成之后对潘美封侯拜相,尊荣礼遇远超曹彬。潘美亦唯唯诺诺,不时目露喜色,朝秦王府方向拱手,状甚恭谨。

    待卢多逊说完,潘美再次肯定将拥立秦王,然后低首请教:“只是不知秦王如何安排……”

    卢多逊道:“金明池水心殿即将建成,官家会在那里设庆功宴,宴请宗室及群臣。我等看秦王指挥行事,国公须稍作部署,领奉宸队在外等待……

    潘美神色凝重,愈发靠近卢多逊,垂目倾听。卢多逊亦字斟句酌,语速缓慢,说得不是十分详细。

    这时旁边花丛中有个人影一闪,卢多逊惊觉噤声,旋即喝道:“谁在哪里?”

    人影动了动,未现身,亦未离去。

    潘美蹙眉,一跃而上,一把把那人揪了出来。卢多逊凝神看去,见是一名容貌娇俏的女子,衣饰不俗,此刻盯着潘美,颇有愠怒之色。

    潘美锐利眼风退去,语气和缓地问道:“五娘子,你怎么在这里?”

    五娘子气恼地甩开潘美的手,又将一食盒塞到他怀里,以撒娇的口吻忿忿道:“奴家煮了些浮元子,想请夫君与贵客品尝,见你们聊得兴起,想暂避一下,没想到夫君像防贼一样防我!”

    潘美一手提食盒,一手轻拍她背,安抚地道:“好了好了,浮元子我们稍后便品尝,你先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向你赔罪。”

    五娘子转嗔为喜,含情瞪了潘美一眼,又朝卢多逊远远地福了一福,然后转身离去。

    潘美默默打开食盒,取出一个银盏,待五娘子走到水池虹桥上,潘美目光一冷,手腕一转,银盏朝五娘子后背飞去。

    五娘子闻见风声,讶然回首,见银盏如利刃一般朝自己飞来,大为恐慌,躲闪不及,足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池中。

    池水不算太深,但底部有淤泥,五娘子双足触及,更是害怕,不敢站直,不住地在水中扑腾,间歇地唤:“夫君救我!”

    潘美缓步上桥,双目紧盯书中浮沉的爱妾,然而并没有施以援手之意。

    卢多逊匆匆赶来,手指五娘子,惊问:“国公快将她救上来吧!”

    潘美摆首,一直袖手旁观,直到五娘子沉入水中,涟漪散尽。

    卢多逊连声叹惋:“国公何须如此!”

    潘美方才一声长叹:“适才我们的话,她多半听见了。秦王大计不容有闪失,只能出此下策。”

    卢多逊朝潘美深深一揖:“国公的诚意,在下已然领会,必会向秦王转述。”

    潘美恻然笑笑:“多谢卢尚书。金明池之事,事关重大,我自会悉心部署,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