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见他神情专注,似在琢磨诗意,遂好奇地问:“大王吟的,是什么诗?”

    赵元佐不答,但问她:“织房之中,可有笔墨?”

    刘娥道:“有,记账和画衣裳样子用的。”

    赵元佐一顾左右,伸手到木架上扯下一幅白练,阔步进入织房,让刘娥取来笔墨,就着孤灯晃动的光影,在白练上勾勒一幅春景图白描线稿:远景青山隐隐,峰峦叠翠中现出一角禅寺飞檐。近景碧桃杜鹃相映,苞蕾盈枝,春意浓郁,明月之下,一位美人正手捧圆盘,盈盈看向水心映月处。

    画毕,赵元佐又在画面上方题诗: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兴来无远近,欲去惜芳菲。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这是唐人于良史的诗,”赵元佐向尚不明白的刘娥解释,“说的是美人游春忘返,山花环绕,香气满衫,兴起时手掬清澈山泉,明月映入泉水,仿佛月在手中……”

    刘娥循着他叙述暗自琢磨,少顷,忽然眸光一闪,喜道:“多谢大王,我知道楚国夫人的头面该如何做了。”

    似在赵元佐意料之中,他亦不询问刘娥欲如何去做,两人只是默契地相视而笑。

    翌日刘娥找到龚美,道:“之前我们有些误入歧途,认为适合楚国夫人的首饰应该用贵重但素雅的珠宝来点睛。如今想来,若咱们真花重金购得那几颗珍珠,虽然可使头面引人瞩目,但若珍珠价值超过此番官家嫔御所戴首饰,楚国夫人难免会有僭越之嫌。所以,不如什么珠宝都不用。”

    龚美很是怀疑:“不用珠宝?那如何能吸引众人目光?”

    “用意境,讲故事。”刘娥将赵元佐作的画在他眼前展开,“这幅画中,隐含诗意……”

    这套头面打造起来颇费工时,饶是龚美尽心竭力,日夜赶工,也勉强在楚国夫人赴宴当天才完成。

    那日楚国夫人早早地起身更衣,坐于梳妆床上,身边一名侍女为她盘起朝天髻,另一名则为她上妆,用眉笔蘸上螺子黛精心画好蛾眉,再以大食国蔷薇水浸过的口脂点好朱唇,眉心处贴上梅花形花钿……如此迁延许久,仍没听到头面送来的消息。

    妆毕,楚国夫人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独自端坐铜镜前,看看空荡荡无装饰的发髻,面露焦躁之色,不时向门外张望。

    又过了许久,才有侍女匆匆来报:“夫人,银匠龚美求见。”

    楚国夫人目含喜色,霍地站身,朝堂中走去。

    龚美捧着盛有头面的匣子走进来,低垂着头,忐忑地躬身行礼:“夫人见谅,在下完工太晚,头面送得迟了,希望没有耽搁时辰……”

    楚国夫人没顾上理会,向身边的小妍递了个眼色,小妍会意,立即过去取来龚美手中的匣子,打开呈给楚国夫人看。

    楚国夫人接过,暗含几分期待抬眼去看,看清头面的一瞬,精心修饰过的粉面却僵住了。

    砰地一声,她把匣子摔于地上,其中头面随之散落,是一把梳篦与两支簪子,皆为黄金锤揲镂雕而成,没有镶嵌任何宝石,也无宫廷首饰常用的点翠。

    彼时她玉颜犹覆严霜,侍女们见状纷纷跪了一地。龚美本就心虚,亦被吓得两膝一软,面朝她跪下。

    楚国夫人强抑怒火,冷冷地看向龚美:“龚师傅,若我给你的金子不够买珠宝,你但说无妨,为何擅作主张,做成这样?这头面一无宝石,二无点翠,你就让我戴着如此素淡的头面入宫赴宴么?”

    龚美急切地膝行两步上前,道:“还望夫人听在下解释……”

    楚国夫人眼锋凌厉一扫:“住口!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哦,对了,你是刘娥的义兄,你是想害我损失颜面,为你妹妹出气?或者,这根本就是刘娥的主意?”

    龚美摇头,嚅嗫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在楚国夫人灼灼目光迫视下说出一句:“头面是我妹妹让我这样做的,但她的本意是……”

    楚国夫人毫无耐心听他解释,打断龚美,怒道:“这丫头何等居心,竟想让我在宫里出丑……小妍!”

    小妍欠身听命。

    楚国夫人下令:“吩咐顾都监,把刘娥逐出秦王府……现在就去,以后别让我再看见她!”

    龚美抬头欲求情,唇动了动,但一瞥见楚国夫人盛怒之状,到嘴边的话又被吓了回去,遂把头压低,不再出声。

    小妍正要出门,却听门外有女子朗声道:“夫人,刘娥在此,且听我一言。”

    刘娥随即入内,径直走到楚国夫人面前。

    她心知楚国夫人乍见头面必不会满意,而龚美口才不足以将头面意境阐述清楚,所以暗自随龚美前来,此前候在门外,听见楚国夫人发怒,遂现身进来。

    楚国夫人看见她,错愕之下怒极反笑:“你是来向我示威的么?觉得有秦王庇护,我奈何不了你?”又手指地上的首饰,“这些低劣的头面,也是你授意你义兄做的,你是不是以为,让我妆容受损,在宗室戚里面前失了颜面,你就有机会在秦王面前招摇,诱他纳你为妾?”

    刘娥直视楚国夫人双目,一字一字沉着地说:“我爬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汴京,就是为了摆脱做妾的命运。我不愿意做任何人的妾,无论他是乡绅,还是亲王。”

    楚国夫人冷笑,旋即问:“那你如此讨好大王,意欲何为?”

    刘娥道:“我没有刻意讨好他,只是因为伺候他茶水,是我的职事,所以我会尽力而为,令他满意。如果当初他给我安排的职事是伺候夫人,我也会竭力做好夫人交给我的每一件事,绝不会有丝毫怠慢。”

    楚国夫人微蹙眉头,审视着刘娥,暂未说话。

    刘娥又道:“我无意攀龙附凤,大王又何曾对我有半点私情。他虽然善待我,那是源于他对故人的追思,和对我苦劳的奖赏,然而这一切,都无法与他对夫人的情意相提并论。他一看出夫人不高兴,便远远避开我,自我入织房以来,他未曾与我私下说过一句话。夫人有这样的夫君,足以令天下女子羡慕。”

    楚国夫人沉默须臾,容色渐渐平和,淡淡问刘娥:“那你到底有何打算?不想做妾,以后是在王府里做一辈子侍女,还是寻找机会,觅个好儿郎嫁了?”

    刘娥举手加额,郑重向楚国夫人下拜,然后道:“夫人,一生那么漫长,我不知道终点是怎样。但我知道,如今要做的,是用我的努力,换你的尊重。”

    见楚国夫人略动容,注视她的目光渐有温度,刘娥将地上的首饰一个个拾回匣中,再举匣齐眉,对夫人道:“这套头面中蕴含诗意,请夫人耐心听我诉说。听后若觉头面可用,不妨戴着入宫赴宴。若有人因这些首饰轻视夫人,刘娥愿领夫人责罚,随后会离开京师,再不回来。”

    陈国夫人寿宴设于大内后苑水榭之中,赵炅坐于主位,两侧分别坐着陈国夫人及正获圣宠的李清瞳,其余宗室贵戚按身份年龄依次分列开去。

    几位乐伎舞姬在御前抚琴、吹箫、载歌载舞,不时有严妆内人穿梭于殿中传菜侍酒。

    楚国夫人偷眼看赵炅身边的李清瞳,见她戴着点翠钗冠,冠子下方花形若牡丹状,上方有青鸾衔珠展翅飞出,她螓首转侧间翠羽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楚国夫人又再看今日寿星陈国夫人,发现她颈上戴着一串沉香珠串,而沉香珠中却间有七颗珍珠,硕大明亮,其中最大那颗坠于正下方,大过龙眼。

    伸手摸了摸自己髻边那毫无镶嵌的金簪,楚国夫人自惭形秽地黯然低首,心道李清瞳也就罢了,今日只怕是连她剩余的一半风头也要被陈国夫人的珠子抢尽了。

    第一盏酒斟满,赵炅一顾在场众人,朗声道:“今日是陈国夫人寿辰,这第一盏酒,理应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来敬。”旋即笑容和煦地看了看赵廷美和陈国夫人,再对赵廷美道,“秦王,怎不见你向陈国夫人敬酒?”

    赵廷美甚是难堪,不立即起身,在感觉到众人窥探的目光和此间的沉默后,方才缓缓站起,举起酒杯恭敬地面向陈国夫人:“祝陈国夫人贵体康健,长乐无极。”

    陈国夫人略显尴尬地举杯回应:“谢秦王。”

    陈国夫人扬首饮酒,广袖下珠串上珍珠的光芒一闪,从赵炅脸上掠过。

    赵炅望向陈国夫人珠串上硕大的珍珠,含笑道:“陈国夫人的珍珠真是光彩夺目。”

    陈国夫人微笑欠身:“官家,这珍珠是代国公夫人所赠,说是她家小娘子亲自从番商那里挑来的。老身这年岁也不宜用花俏的首饰,见这珠子素净,就用来串了佛珠。”

    赵廷美闻言,手中的酒杯一颤,旋即又故作平静地搁下。

    赵炅面上笑容淡去,语调倒还依旧平稳:“珍珠是好,不过陈国夫人今日是寿星,这珠子白得刺眼,戴着终究有些不妥。”

    陈国夫人一怔,意识到自己已然失言,顿时笑容凝滞,不知如何补救。

    赵元侃看看两人神情,随即展颜对父亲笑道:“爹爹多虑了。臣平日听人议论珍珠,多称其为康寿之石。今日看来,这几粒珍珠衬得陈国夫人容光焕发,或应了这说法。在寿辰之日佩戴此物,应是吉祥、安康之兆。”

    赵炅淡淡笑笑,端起酒杯自饮。

    听了赵元侃的话,陈国夫人稍感暖心,但观察赵炅的反应后,又悄悄引袖点拭眼角的泪。

    赵廷美见状五味杂陈,目中情绪驿动,然而还是默默静坐,不发一言。

    楚国夫人倒是暗自长舒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头面没用珍珠。

    赵元侃见场面有些冷,遂起身朝赵炅长揖:“爹爹,容臣借陈国夫人寿辰,以美酒敬各位夫人,聊表孝敬之心。”

    赵炅颔首同意。赵元侃起身离席,他身后伺酒的内人端着盛有酒注子的托盘尾随。

    赵元侃先走到陈国夫人面前,敬酒道:“祝陈国夫人天伦永享,松鹤长春。”

    赵元侃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陈国夫人勉强挤出点笑容,抿了一口。

    赵元侃继而走到楚国夫人面前,举杯道:“祝四婶春秋不老,富贵安康。”

    楚国夫人起身笑道:“三哥从小嘴就乖,说个吉利话也会看人下菜碟。”

    众人相顾而笑。楚国夫人与元侃相对饮尽酒。

    赵元侃搁下酒杯,抬眼看到楚国夫人头面,眸光顿时一亮:“四婶今日戴的首饰,真是别出心裁。”

    众人目光随即齐刷刷投向楚国夫人,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倒令楚国夫人有些猝不及防,不由怔住。

    楚国夫人头面皆以黄金锤揲镂雕而成。髻心插着一把梳篦,梳背上雕有春山盛景,流云明月,以及山间逸出的一角飞檐。两侧各斜插一支金簪,簪头皆有画面:右边花树蓓蕾初绽,一位侍女正仰首闭目,面露笑意,似在品香;左边仕女则以圆盘掬起山泉水,低眉细观水中月,衣袂披帛迎风飞舞,周围花开正妍。

    首饰精工细作,仕女神韵天然,花枝春景莫不各尽其态,看得赵元侃频频点头:“寻常首饰,用的不过是一些吉祥纹样,虽然有好意头,但大多呆板无趣。而四婶这副头面想必用了不少心思,其间满是诗情画意。”

    赵炅瞥瞥楚国夫人首饰,问:“此话怎讲?”

    赵元侃道:“唐人有诗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这幅头面正是取其意象。物我交融、妙趣横生。虽然通体只用细金锤揲、錾花雕刻,没有镶嵌珠宝,但精雕细琢,题材雅致,呈现出了春日万象更新的盛世气象。”

    一直默默不言的赵元佐此时亦微笑,道:“我大宋开国至今,亦如处于春日,父皇治下,四海升平,才有佳人游春忘返的闲适景象。簪中仕女神态天然,栩栩如生。楚国夫人选这副头面,十分应景,很有眼光。”

    这番话听得赵炅解颐而笑,赞楚国夫人道:“寻常妇人做首饰多追求贵重珠宝,却不知这类装饰之物本来贵在心思,不在价值。楚国夫人见识果然胜人一筹,不落俗套。”

    宫眷们纷纷朝楚国夫人投来艳羡目光,连李清瞳也在含笑细细端详楚国夫人的头面,不时颔首。

    楚国夫人忙拜谢赵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陈国夫人显得愈发落寞。赵廷美恻然凝视她,但当她朝自己看来时,他又迅速移目,不与她目光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