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楚国夫人颇显烦躁,且易怒,因身边一美貌侍女失手摔了她一只白玉镯子,未曾断裂,都被她下令杖责二十,因此王府中众侍女奴仆连同她的爱犬无故都不敢接近她,远远看见,也避之不及。
赵廷美看在眼里,自觉源于当日宴席扫了她的兴,便特意挑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轻车简从,陪她去南薰门外的行宫御苑玉津园里逛了逛。
迢迢芳园,郁郁碧柳,微风拂过绿池素景和有意谈笑的廷美眼角眉梢,多少也吹散了楚国夫人心头郁结的怨气。
两人回程之时,楚国夫人面上已有笑容。坐在车中,握着夫婿的手,靠在他肩头,只觉二人已许久未曾这般亲昵,心中一时满盈柔情。
从玉津园到秦王府,要经过宫城西侧附近一条碎石路。马蹄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略微沉闷的响声,提醒车内人离大内不远了。
楚国夫人想起不久后便是陈国夫人寿辰,这贺礼往年一直是她在张罗筹备,不知今年置办些什么是否应该征询夫君意见。她抬眼看了看赵廷美,只见他在闭目养神,唇边似还有一丝笑意。她沉吟须臾,最终选择闭了眼,继续靠在夫君肩头小憩。
赵廷美却在她闭目之后缓缓睁开眼来,目光穿过绢质的车帘,投向前方。
远处,宫城角楼隐约可见。
翌日,楚国夫人寻了个由头,询问陈国夫人贺寿是否依旧按往年礼数置办。赵廷美只淡淡答了一句“暂且如此”,便不再言语。这回答让她既略感意外,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赏花钓鱼宴后,秦王对陈国夫人的态度朝野内外无不瞩目,礼数如常,是最不会招旁人非议,也是最稳妥得体的做法。
这日赵廷美在书斋处理公务,刘娥进来奉茶,赵廷美眼见刘娥离去的背影,突然心念一动,唤住了她:“你明日去城中转转,看哪家糕点铺子的糖蜜韵果做得好,买一些回来。”
赵廷美平日里不喜甜食,尤其不爱蜂蜜的味道,故而刘娥备的茶点里从未加过蜂蜜,而这糖蜜韵果是含有蜜的……刘娥看了看赵廷美,见他依旧埋首批注,无意再交代些什么,便应了一声,旋即离开。
次日刘娥便开始寻访城里有名的几家点心铺子。一路试吃挑选,但觉那糖蜜韵果均甜腻无比,进了家茶坊连饮了两盏茶方才好些。刘娥于茶坊楼上临窗处独坐,看着街上鳞次栉比的各式食肆,想起自己吃过最美味的点心,其实是母亲做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直到傍晚,刘娥才捧着点心盒子回去复命。赵廷美一一细尝品鉴,却都不甚满意。
赵廷美虽未多说什么,难掩失望的表情却逃不过刘娥探视的眼。她思量再三,决定一试:“大王,这糖蜜韵果的做法并不复杂,这阵子我一直在学做茶点,若大王对这些不满意,或许我可以做做试试。”
赵廷美双目一亮:“对,你手艺不错,大可一试。”说着又端详桌上的点心,“这些用于买卖的点心,终究少了几分心意。”
他凝视糖蜜韵果的目光中有一些看不透的情愫,刘娥言辞间不觉谨慎了些:“只是不知大王什么时候要……”
赵廷美沉吟道:“你且先做着,多做几次,不管什么时候,记得都用最好的料……此时暂且别让他人知道。”
刘娥应了一声“是”,行礼转身离去,行至门口,突然听到身后赵廷美似在自言自语:“这是陈国夫人最爱吃的点心。”
刘娥一怔,想起之前目睹的秦王与陈国夫人之间种种形状,不由回头看向赵廷美,但见他埋头翻开了一册书,仿若刚才的话不曾说过。
此后几日赵廷美出入不再传刘娥随侍,她也有了空闲,除了外出采办必备的材料,日夜待在小厨房里调制点心。
一日楚国夫人归宁探望父母,回秦王府途中,恰逢刘娥从路边一个铺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盛蜂蜜的小罐子。
小妍看见刘娥,眉头一蹙,扬声唤:“刘娥!”
刘娥循声望来,见是小妍,立即过去与她见礼。
车帘微微褰开,露出楚国夫人一小半脸,她打量刘娥一下,随即帘幕重又垂下。
刘娥向车行礼:“楚国夫人万福。”
车内默不作声。
小妍瞥了瞥蜂蜜罐子,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刘娥暂未作声。因赵廷美吩咐不得将做点心的事告诉他人,故此她所需用料都不问王府膳房要,都是自己采办,一时不知是否该如实作答。
小妍见她不答,又直接问:“你买这些做什么?”
刘娥转念一想,又觉楚国夫人应该不在赵廷美所指“他人”范围内,遂开口回答:“大王吩咐我做点心,这是所需用料。”
车内传来楚国夫人的声音:“大王叫你做什么点心?”
刘娥欠身道:“回夫人,是糖蜜韵果。”
楚国夫人顿了顿,也不再问她,径直吩咐小妍:“走吧。”
犊车继续缓缓前行。车内,楚国夫人隔着纱帘,眼角斜瞥,冷眼看刘娥于路旁躬身相送。
此夜,楚国夫人在床上想起今日之事,心绪难平,辗转反侧,索性起身坐着。
赵廷美回到寝阁,盥洗完毕,上床准备就寝,看见她这般模样,有些诧异,正待发话,楚国夫人率先开口:“大王,下月给陈国夫人的贺礼,是否仍按往年礼数备着?”
赵廷美不明就里:“夫人前几日不是问过了么?”
楚国夫人按捺怒气,道:“我怕大王忘记了些什么,所以再问一下。”
赵廷美疑惑地问:“忘记什么?”
楚国夫人怒火愈盛,面上仍冷冷地说:“大王不是一边叫妾身去备这备那,一边又叫人去做什么点心?”随即冷笑一声,继续说:“糖蜜韵果……大王的心思还真是用得细致。”
赵廷美沉默不答。
楚国夫人却还在纠缠:“大王心里怎么想的,妾身不明白。”
赵廷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王叫刘娥去做糖蜜韵果,难道不是给陈国夫人当寿礼的?”楚国夫人终于挑明。
赵廷美面色一沉,大约明白了她发作的缘由,随即沉声道:“陈国夫人的寿辰,我叫人做一盒她爱吃的点心送去,有何不妥?”
楚国夫人气极,口不择言:“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孝……”
赵廷美闻言,神情顿时大变,一道犀利的眼光射向楚国夫人。
楚国夫人瞥见,顿时气馁,遂改口:“大王要对陈国夫人尽心意,不也应该是我出面么?什么时候轮到刘娥那个丫头!”
说完楚国夫人更感委屈,猛地将帐中悬挂的银香球扯落于地,其中炭火香药四散。
赵廷美强忍了怒气,温言相慰:“下厨本就是该这些丫头做的事,夫人多虑了。”
楚国夫人仍不依不饶:“大王既还记得我是夫人,那就应该跟我说一声,好歹我也是秦王府的女主人。”
赵廷美见房外人影幢幢,有婢女在窥探,也恐动静闹大了,下人们听了去议论,只得忍着气继续解释:“寿礼一事,我也是临时起意……”
“临时起意也该让我去置办,让个丫头给陈国夫人备寿礼,外人若是知晓,大王可想过我将如何自处?”楚国夫人恼恨交集,声音也不由地大了。
赵廷美黑着脸,猛地一掀被子,下床穿靴。
楚国夫人一愣,问:“你去哪里?”
赵廷美不答,头也不回地披衣而去。
楚国夫人一咬唇,盯着夫君远去的方向,满目幽怨愤恨。
一连数日,赵廷美或宿在偏阁,或留在书斋,早出晚归,有意不与楚国夫人相见。楚国夫人躲在在房中哭了两日,终于拭干泪痕,有了主意。
赵廷美散朝后回府,却见楚国夫人立于大门前迎接自己,刻意淡妆素衣,对赵廷美施礼恭迎,言语也分外柔顺。赵廷美知她是在放低身段以求和好,便也不再计较,两人恩爱如初。赵廷美不再对刘娥提糖蜜韵果一事,而楚国夫人也越发用心挑选给陈国夫人的寿礼,包括糖蜜韵果。
一日,赵廷美在园中练剑,内侍送来宫中御赐的茶饼,楚国夫人便提议就在园中品尝新茶,也算立承君恩。赵廷美同意,楚国夫人看看他身后的刘娥,再着意看小妍:“还不快去准备茶具。”
小妍答应,立即带人去取茶具茶器。
楚国夫人含笑看刘娥,对赵廷美道:“时常听大王夸刘娥,说她点茶技艺进步快,我这几个丫头,学了这么久,总是不成器。”
赵廷美笑道:“你身边那几个丫头,是笨了点。”
楚国夫人嗔道:“我的丫头不笨,只是这点茶技艺未经大王或大王身边人指点,才不成气候。”然后又一视刘娥,笑道,“大王不如让刘娥在这里教教那几个丫头,可好?”
赵廷美大笑:“有何不可?”随即唤过刘娥,嘱咐她待会儿点茶。
刘娥低首答应,但觉今日楚国夫人虽对自己笑脸盈盈,那目光神态却说不出地怪异。可既是秦王下令,也惟有遵从。
小妍等人将茶具准备停当,刘娥向赵廷美夫妇行过礼,在二人对面的茶案前坐下,熟稔地将茶具依次摆开,观察了下一旁茶炉的火候,准备烧水。因此番有意让刘娥展示茶艺,赵廷美格外重视,起身负手走到她身边,观察她一举一动是否合宜。
案角搁着一只盛着水的银汤瓶,刘娥伸手去取手,岂料刚触上瓶身便似被火烧一般,她低声惊叫一声松开,汤瓶哐啷一声,从案上摔倒地上,瓶中之水四处泼溅,立于她身边的赵廷美前襟顿时被泼湿了一片,连须发上也溅有水,状甚狼狈。
园中众人压抑着声音,小声惊叫。
刘娥惊惶起身,顾不上自己被烫的手,取茶巾想去给赵廷美擦拭。旁边的楚国夫人立时上前将她推开,厉声喝道:“刘娥,你好大胆子,竟敢泼大王一身水!”说完又扶着赵廷美,掏出丝巾给赵廷美擦拭,轻声问,“大王没事吧?”
刘娥忍着烫伤的手指传来的阵阵灼痛,低首道:“刘娥断不敢有如此念头,只是没料到这汤瓶好生烫手,一时未拿稳……”
小妍不等她说完,便怒道:“胡说!这瓶中盛的是凉水,又未曾经过烧煮,怎会烫手?分明就是你自己做事马虎,还妄想狡辩!”
赵廷美本来兴致勃勃,想借刘娥展示自己一方的茶艺,不料当着众多侍女奴仆的面被泼了一身水,心中难免有些不痛快,但又不好发作,脸色甚是难看。
楚国夫人转头朝刘娥冷笑:“见大王器重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恃宠生骄。今日好在是一瓶冷水,若烧成滚汤再失了手,那还了得!”
小妍嘀咕着附和:“这是仗着大王和蔼,有意撒娇使性吧……”
赵廷美蹙蹙眉,但终究未开口斥责。
刘娥飞快地瞥过楚国夫人的脸,但见她目中,除了素日积怨,还有一丝终于逮着对手过失的快意。
刘娥垂目看了看地上的汤瓶,终于低身跪下,声音异常平静:“刘娥知错。”
楚国夫人冷冷道:“从今日起,你去织房做事,好好反省,别再伺候大王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