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回旋的风为之一滞,隐约可见几丝鬓发缓缓飘落。

    赵元佐退出一步,抱拳躬身,恭敬地说:“四叔,侄儿输了。”

    方才这一剑,赵廷美所用力道虽大,但断不至使赵元佐脱手。他看着面前恭谨行礼的侄儿,眼中升起的一丝寒意渐渐隐去。

    一旁伺候的侍从已将赵元佐的剑拾回,赵廷美从侍从手中拿过,哈哈大笑:“你的剑法精进不少,看来你为了水心殿的剑舞,很是花了心思。接着!”说着将手中长剑朝赵元佐抛去。

    水心殿乃是汴京皇家园林金明池的主殿。金明池后周显德年间始建,原为汴京城西郊一块供水军演练之用的开阔之地。赵炅即位后,下令自金水河凿渠引水,于其中建楼修桥,一来能在金明池的开阔水面演习水战,二来也不失为盛夏纳凉的极佳去处。赵炅对作为金明池主殿的水心殿极是看重,下令建成后择日设宴庆贺。秦王与楚王舞剑,便是计划之中的节目之一。

    赵元佐稳稳接过抛来的长剑,反手入鞘,态度依旧恭敬:“元佐的骑射都是四叔一手教的,剑法也是跟四叔学的,准备这个剑舞,只是想让爹爹高兴而已。”

    赵廷美拍怕赵元佐的肩:“唔,官家看了,一定会赞不绝口。练半天也累了,去亭子里歇歇。”

    赵元佐应了一声“是”,跟随赵廷美信步走入花园凉亭之中,亭中的石凳上,槿伊早已将丝制的蒲团铺好。

    赵廷美坐下来,从槿伊手中接过一方丝绢,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剑,随口问:“我听说当日官家率队与契丹使者行猎时,你的箭法胜过元僖,官家很是高兴。”

    赵元佐飞快看了一眼叔父,心中有些了然:“当日我不过是不想让大宋失了脸面,并非有意和二哥比拼箭法。”

    两人说话间,刘娥穿着一身湖水绿衣裙,手中提着食盒,自园中小径中分花拂柳,踏香而来。赵廷美听得脚步声,扭头看到刘娥,对赵元佐笑道:“这个丫头最近在学做茶点,还算美味,我特意让她准备了些,你尝尝。”

    刘娥入得亭中,给二人行过礼,将食盒内的点心一碟一碟地端出,摆放于石桌之上。

    赵元佐看了一眼正在专注忙碌的刘娥,她妆容淡雅,云鬓间除了那支珍珠簪子,别无其他饰物。赵元佐唇角微微上扬:“元佐今日有口福了。”

    刘娥将点心布好,再斟好茶,端至赵廷美跟前:“大王请用。”

    赵廷美却并未抬头,只是皱了眉,将擦拭干净的剑递给侍从,语带责备:“刘娥,你平日里做事很机灵,怎么这会儿忘了规矩?”

    刘娥有些错愕,心中迅速将自己方才的举动回顾了一遍,自觉并无差错,一时间有些不明:“刘娥愚钝……”

    “楚王是官家的长子,身份何等尊贵,这茶点,应该先请他用才是。”赵廷美看着刘娥,不紧不慢地说着。

    刘娥捧着茶盘,有些犹豫,秦王平日里待她甚是和蔼,也并不似这般讲求繁文缛节,今日却这番说辞,表面上毫无破绽,可细听来却是话中有话……她不由看了看赵元佐。

    赵元佐当下已全然明白,今日四叔的种种异常,无非是试探自己心意而已。只是,这样试探于他,实是无谓之举。

    赵元佐心中叹息,却立即起身,向赵廷美躬身作揖:“四叔折煞侄儿。四叔于家是元佐的长辈,于国,是我大宋的储君,元佐岂敢僭越。”说完从刘娥盘中接过茶盏,置于赵廷美面前,对刘娥温言道:“姑娘不必担心,秦王只是说笑。”

    赵廷美眼中闪过一缕稍纵即逝的笑意,旋即示意刘娥:“行了,你且退下。”

    刘娥应了一声,提着食盒转身离开,临走时目光在赵元佐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赵元佐微笑以应,朝她欠欠身。

    赵廷美端起茶来品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如今只任开封尹,算不得储君。现在大宋江山稳固,官家龙体康健,子嗣众多,要我说,”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元佐,“储君理应从你们这些年富力强的皇子中挑选才是。”

    赵元佐正色道:“四叔正当盛年,文韬武略谁人能及?储君之位理所当然是四叔的,侄儿们怎敢有非分之想。”

    赵廷美品了一口茶,貌似轻描淡写地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你的才学武功,在众皇子中可谓出类拔萃,官家想必也很中意你。”说完放下茶碗,盯着赵元佐,似乎想从这张与皇兄相似的脸上看到答案。

    赵元佐起身深深一拜,坦诚道:“四叔实在是抬举我了。论才学武功,我只学到了四叔一点皮毛。元佐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求做好皇子和人臣的本分,他日若能觅得心爱的女子相守,也就不枉这一世了。”

    赵廷美不语,只低头喝茶,随后大笑:“到底是年轻人,说来说去,江山可以不要,美人是必须要的。说起来你的年纪,也确实该成亲了,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有的话,四叔替你去求官家赐婚。”

    赵元佐略一沉吟,低声回复:“回四叔,元佐尚未遇到缘定之人。”

    赵廷美起身拍了拍赵元佐的肩:“此事好说,十日后是你四婶的寿辰,我让她把汴京待字闺中的世家女都请来,帮你留意留意。”

    赵元佐躬身作揖,口中答谢,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十日之后,楚国夫人寿辰那天,整个秦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捧着各色什物的侍女小厮们往来穿梭,忙碌而有序。

    代国公宅的车缓缓而来,行至秦王府门前,叶子将潘夫人和潘宝璐搀扶下车。潘宝璐身着一袭白经彩纬的碧桃蝶雀纹缂丝褙子,芙蓉髻高高盘起,发间斜插一只碧玉百合钗,周围点缀零星珠翠,朱唇精心描过,额间是一朵如意纹花钿,轻染胭脂若云霞状。

    听说今日里汴京城的许多世家女都要来,潘宝璐顿觉这样紧要的场合,怎么能不严妆以待,艳压群芳?这身装扮,她足足耗了两个时辰,其间把叶子骂哭了几次,历经潘夫人多次催促下方才出得门。

    秦王府顾都监一见她们立刻迎上前来:“楚国夫人特命我在此恭迎代国公夫人及小娘子,二位请。”

    潘家三人随着顾都监进了大门,潘宝璐仔细打量这王府,两边廊庑,皆雕梁画栋,煞是精致,今日里沿着廊庑已早早悬挂大红灯笼,一派喜色。

    还未行至厅堂,已传来一阵喧笑之声,却是楚国夫人在和众女宾寒暄家常。

    潘夫人与潘宝璐在通报后被引入内堂,楚国夫人亲自上前迎接,身穿绯罗蹙金飞凤褙子,戴金累丝嵌宝牡丹钗冠,腕间戴犀角镶金雕八宝纹手镯,耳上垂着一对菱花纹嵌红宝金耳坠,显得格外雍容。

    潘夫人携潘宝璐上前向道喜,又与众女宾相见,少不得一阵寒暄问候。一时间堂中满是衣香鬓影、玉佩琼琚。

    寒暄之后,尚未到开宴之时,楚国夫人遂提议到花园里赏花观鱼。园中异香扑鼻,奇草仙藤婀娜苍翠,池绾水榭,十分雅致。众人赞叹不已,正说笑间,身着朝服的赵廷美与两名随从自外匆匆而来,刘娥跟在他们身后低头急行。

    看见赵廷美,楚国夫人有些意外:“大王,今日回府这么早?”

    赵廷美点点头:“唔,官家似乎龙体欠安,早早地就退朝了。”

    楚国夫人笑道:“我和她们刚才在屋子里说了会儿话,看见日头好,出来到园子里转转。”

    众位女宾纷纷向赵廷美行礼,赵廷美客气地还礼,笑道:“各位夫人不必多礼。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担待。”说完带着随从离去,刘娥一直低眉紧随于后。

    本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潘宝璐瞬间看到了刘娥,心中翻腾,惊诧不已:怎么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她?真是晦气至极……慢着,这是秦王府,并非汴京街市,她一个山野村姑,为何会在这里?

    一瞥走在前方的楚国夫人,潘宝璐计上心来,拉着叶子快步趋近楚国夫人,做不经意状与叶子闲聊:“叶子,刚才秦王身畔的那个美貌侍女,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丫头吗?”

    叶子心领神会地附和:“是啊,奴婢方才都有些认不出来了,今日瞧着倒是不同往日。”

    楚国夫人听见,回头见是潘宝璐在说话,遂信口问:“哦?你认识我府上的侍女?”

    潘宝璐上前欠身道:“夫人,秦王身后的侍女,宝璐非但认识,还与她渊源颇深,只是宝璐虽然认识此人,却至今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晓。”

    这话外之音,楚国夫人岂会听不出,便停下脚步,思索须臾:“你是说刘娥?这丫头是前些日子入王府的。”

    潘宝璐叹道:“我爹爹也一直在寻找她,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在秦王府见到。”说着扯了扯潘夫人的袖子,低声道,“母亲,是不是呀?”

    潘夫人有些懵懂。方才秦王带着随从匆匆路过,她委实什么都没看见,但见女儿这么说,也只好跟着点头:“甚是。”

    楚国夫人更加诧异:“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