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书斋中掌茶水的侍女多达十数名,刘娥初来乍到,原也轮不到她到秦王跟前伺候,她也十分自觉,每日多为其余侍女做些她们不愿意做的粗活,例如捶茶碾茶或清洗茶器,闲时用她们给的茶饼点茶给她们喝,聆听她们的教导,并不争夺近身服侍秦王的机会。最新最快更新她又衣着简素,不爱铅华,且善于自嘲,以自己缺点衬托众侍女的优点,常逗得她们乐不可支,因此人缘颇佳,她也自得其乐,不以未能伺候秦王为憾。

    一日她正在用书斋侍女之首槿伊给的茶饼在房中练习点茶,一位资历颇深的侍女小姌入内,看见那茶饼,冷笑一声,问:“这是槿伊给你的?”

    刘娥称是,小姌一哂:“这茶饼都存了两三年了,也亏她送得出。炙过了么?别喝了闹肚子。”

    时人以新茶为贵,陈年旧茶必先以火炙,去其陈气才能用。

    刘娥闻言笑道:“炙过了。我原是个没见识的乡野丫头,在家里用些粗茶末加点姜盐煮了就喝,哪喝得出茶的好坏,槿伊姐给我好茶也是糟蹋了。小姌姐若有陈茶饮不了也不妨赏我,再不济也比我加姜盐煮的粗茶好。”

    小姌“哼”了一声还欲说些什么,忽闻身后门响,回首一看,发现竟是槿伊站在门边,到嘴边的话立即被吓了回去。

    槿伊沉着面色看看她们,然后对刘娥道:“今日我头痛,就由你去为大王点茶吧。”

    赵廷美躺在书斋卧榻上看书,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不时咳嗽一声,见刘娥进来施礼,也只点点头,略看她两眼,目光便又落回书上。

    刘娥取出碾好的茶末,正要开始点茶,赵廷美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今日用的什么茶?”

    刘娥道:“是北苑龙凤石乳茶中的凤茶,官家遣人新送来的。”

    自太平兴国二年起,皇帝赵炅下令在建安凤凰山北苑造龙凤石乳茶,特制刻有龙凤图案的棬模压制茶饼,龙纹茶饼称龙茶,凤纹则称凤茶。近年来龙茶仅供禁中用,赐宰执、亲王、公主、宗室及学士、将帅的皆凤茶。

    赵廷美摆首:“不用这个。你打开书架旁的柜子,取一饼龙茶来。”

    刘娥依言打开柜子,见其中有一朱漆小匣,有镀金锁锁住。赵廷美示意她在另一抽屉中取出一把银钥匙开了锁,匣中覆以黄罗,封以朱印,有标签注明年份——太平兴国二年制。一一拆开,里面是防潮的箬叶,中间还有一层黄罗软盝,取出展开,才见刻着龙纹,封以厚厚膏油的茶饼。

    赵廷美道:“这是北苑第一年贡茶,官家赐了龙茶,如今只剩这一饼。今日就饮这个吧。”

    刘娥领命,想了想,先将在干净水钵中注以刚煮沸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茶饼置入,浸渍须臾,再取出茶饼,刮去残余的膏油,以茶钤箝住茶饼,在茶炉上微火炙干,然后以净纸密密裹住茶饼以捶碎,取适量置于舟形银茶碾上,另取水入银汤瓶,搁在茶炉上,一边候汤一边转动茶碾中的独轮细细碾磨茶饼。

    茶饼色白,不时有玉尘般的茶末飞扬而出。茶饼碾好后刘娥用蜀东川鹅溪画绢茶罗将茶末细细筛过,然后仔细聆听汤瓶内声音,听到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烫一个耀州窑青瓷茶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执一把银匙,在注汤的同时往盏中环回击拂。击拂之下茶汤乳雾汹涌,浮起一叠白色乳花,于茶盏中凝而不动。

    刘娥把茶盏置于同样的青瓷盏托上,送至赵廷美面前案几上。赵廷美托起茶盏转动着看看,露出微笑:“你家乡也这般点茶?”

    刘娥摆首:“我家乡饮茶,与汴京大不一样,多是加姜盐煮茶,点茶甚少,技法也远不如汴京的精细。”

    赵廷美诧异道:“所以你学点茶未足月余?技艺可谓突飞猛进,还知道陈年旧茶先以火炙。”

    刘娥欠身道:“全仗各位姐姐指点,我才能学会。”

    赵廷美微笑着吹了吹茶汤,饮了一口。

    此时小姌入内禀报,称陈国夫人前来探望大王。

    赵廷美当即面色一沉,搁下茶盏:“就说我睡着了,请陈国夫人别来了。”

    话音刚落,外面已传来守门侍女请安的声音:“陈国夫人万福,楚国夫人万福。”

    赵廷美旋即冷面躺下,面朝内,毫不欲理睬来人的模样。

    随后一位三十余岁的美丽妇人搀扶着五十多岁、面容慈祥的陈国夫人进来。那美妇是赵廷美之妻,楚国夫人张氏,陈国夫人刘娥亦听众侍女议论过,知是今上乳母,刘娥遂与小姌一起上前,向她们行万福礼。

    楚国夫人笑对赵廷美道:“大王,听说你偶感风寒,陈国夫人十分挂念,亲自来看你了。”

    赵廷美继续躺着,没有答话,亦未转身。

    陈国夫人徐徐走到赵廷美身边,看看他面色,又看看案上的茶盏,微微摇头:“大王如今身染风寒,怎么还喝茶这种寒凉之物呢?”随后转顾刘娥,吩咐道,“把茶倒了。”

    刘娥愕然,旋即也只得答应:“是。”

    刘娥端起茶盏,正要往外走,赵廷美猛地坐起来,一把从刘娥手中夺过茶盏,砰地搁回案上,冷面道:“这是秦王府,请陈国夫人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任意指挥王府中人。”

    陈国夫人霎时老泪横纵,嘴唇不住颤动:“是老身唐突,请大王恕罪。”

    赵廷美似乎毫不动容,冷冷道:“陈国夫人是当今圣上的乳母,不是我的,还望陈国夫人多关心官家,切勿动辄出宫,来我王府。”

    陈国夫人语调近乎悲伤:“是,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陈国夫人转身,拭着泪往外走,楚国夫人忙小心搀扶,轻声安慰:“大王就是这个脾气,夫人也是知道的,请别介意……”

    两位夫人逐渐远去。刘娥迷惑地窥探赵廷美的表情,颇不解他为何会对皇帝的乳母这般不敬。而赵廷美则端起茶盏,狠狠地喝了一口,再把茶盏掷在地上,引袖忿然拭了拭唇角。

    刘娥端着用完的茶器进厨房,竟见陈国夫人在里面亲自翻炒灶上铁锅中的白扁豆,不时拭擦额头上的汗。小姌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边懒洋洋地看,另有两名厨娘、侍女坐在厨房门边打瞌睡。

    刘娥搁下手上的茶器,向陈国夫人行礼,陈国夫人侧首看刘娥,微笑道:“哦,你是刚才在大王书房伺候的姑娘。”

    刘娥称是,忍不住问:“夫人为何亲自动手做这等粗活?”

    陈国夫人道:“茶水寒凉,大王受了风寒,不能总喝茶,我想为他做一些香薷饮再回去。这水代替茶饮,有健脾清暑,去夏月恶寒的功效。

    刘娥道:“夫人可以让厨娘做呀。”

    陈国夫人摆首:“厨娘不知道方子,火候多半也拿捏不准,还是我做吧。适才让她们为我拣择白扁豆,剪碎香薷和厚朴,这活儿细,耗时甚长,她们忍不住打瞌睡,我就让她们暂且歇息一下。”再看看小姌,“也请小姌姑娘看着学学,日后我不常来,小姌学会了也可做给大王饮。”

    小姌敷衍地笑笑,道:“夫人放心,我在学着呢。”

    刘娥心知小姌及厨娘、侍女如此怠慢多半是见秦王对陈国夫人态度不佳,遂对陈国夫人有轻慢之心,唯恐事事听命于她反惹秦王不快。

    刘娥见陈国夫人受这般委屈,非但不以为意,还处处牵挂秦王,心下不忍,遂道:“那还有什么活儿?我来做。”

    陈国夫人道:“白扁豆已炒好,你帮我捣碎吧。”

    刘娥答应一声,迅速取出擂钵,取出炒好的白扁豆,把豆子捣碎,然后盛出来递给陈国夫人。

    陈国夫人把碎豆和剪好的香薷、厚朴置入银瓶中,注入沸水,塞好瓶塞,然后交给小姌:“泡半个时辰就好了。这香薷饮就请你送给大王饮吧,就说是你做的。”

    小姌推辞:“这如何使得……”

    陈国夫人黯然道:“切莫说是我做的,以免大王听了不高兴。”

    小姌勉强收下银瓶。陈国夫人又露出慈和笑容:“我该回去了,拜托两位姑娘好生服侍秦王,如今早晚尚有寒意,嘱咐他记得添衣。”

    刘娥与小姌答应,陈国夫人微笑着分别握握她们的手,才转身离去,步履沉重,背影萧索。

    小姌一待陈国夫人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立即拔开瓶塞,将要倾倒香薷饮,被刘娥拦住:“陈国夫人忙碌许久,就这样倒了多可惜。”

    小姌道:“大王如此不待见她,我还把她做的汤水送到大王面前去,若大王尝了出来,这不作死么?”

    刘娥接过银瓶,笑道:“我还没喝过香薷饮呢,姐姐就赏给我尝尝,也不至于浪费。”

    小姌审视她须臾,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今日之事别泄露出去,别让大王知道陈国夫人要我跟她学做香薷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