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对面的皇家园林琼林苑牡丹园中,四十二岁的皇帝赵炅赐宴众进士,放眼望去,众进士多为青年俊杰,穿着新科进士的绿襴袍,清新一如金明池畔年年柳色。最新最快更新
赵炅举杯向为首的状元苏易简,含笑唤:“状元郎。”
苏易简忙起身举杯。
赵炅道:“卿才高八斗,辞藻妙绝,朕阅卷之时却没想到,卿人也是俊秀的翩翩少年郎。”
苏易简应道:“陛下施行仁政多年,如今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是以大宋英才辈出。臣才疏学浅,忝居进士之列,委实汗颜。日后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赵炅微笑颔首:“朕与卿一见如故,且共饮此杯。”
苏易简欠身:“谢陛下,圣躬万福。”
二人饮尽杯中酒。
赵炅逐一细观其余进士,目光停驻于一位看上去最年少的绿衣郎脸上:“这位,一定是年仅弱冠的寇准了?”
他身边的宦官行首王继恩立即上前躬身回答:“正是华州下邽寇准。”
赵炅道:“如此年轻,若循唐例,最年少进士赐号探花使,稍后巡游金明池,可于状元前方引路。”
王继恩含笑道:“臣听说,因官家以往不甚录用年轻进士,寇准年纪小,应试之前还有人教他谎报年龄,增加几岁,被他严辞拒绝,说:‘我即将出仕,岂能存欺君罔上之心。’”
赵炅怡然看着寇准捋须笑:“不错,年纪虽小,却明大义,知事理,是可造之材。”又转顾王继恩,“苏易简寇准皆年少,正是戴花吃酒时,赐簪花牡丹。”
王继恩俯身答应,转身命内人摘花。内人们在园中摘下各色牡丹数朵,盛在托盘中奉上。
赵炅看了看,吩咐道:“魏紫赠易简,姚黄赐寇准。”
苏易简与寇准离席跪拜谢恩。内人分别把花给他们簪在黑色的方形垂檐重戴上。
琼林宴后状元与其余进士按例巡游于金明池畔,快行吏役持皇帝诏书敕黄开道,其后黄幡杂沓,有数十百面之多,苏易简骑着白马,于其中缓缓前行,两侧有众进士及侍从相随,后方另有若干后呵殿者殿后。
见新科进士们从琼林苑出来,等候已久的百姓们蜂拥而上,皆为争睹状元。
大道两侧植有两列古松怪柏,树荫下停着一辆京中贵戚女子常乘的犊车,然而此刻却无人驾车,状元队列一来,围观百姓于街道上推搡拥挤,其中还有不少女子,都想占据个离队列近的好位置,那无人驾驭的犊车便被多人猛然推开,牛犊受惊,失控地朝前奔了数十步,车中之人拨开车窗朝外看,窗中露出一位少女莹洁的脸。那少女盈盈十三四,目中含泪,惶然无助地扫视面前人群,带着泣音唤道:“哥哥,哥哥……”
无人应答,她哭泣着朝后望去,继续唤与她失散的哥哥,而此时黄幡渐近,她眼前流过的斑驳人影在吏役开道声中退去,重重叠叠的黄幡被风吹开,白马上状元郎翩翩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她眸心,牡丹斜倚的垂檐重戴下他颜如冠玉。
少女看得怔住,兀自含泪的眼跟随苏易简渐行渐近的身影移动。
苏易简亦留意到了她,侧身俯首朝身边的侍从说了两句话,那侍从立即上前,与前方数位快行一起,把少女身边推搡着犊车的人呵退。
行至少女车前时,苏易简朝她浅浅欠身,衔着礼数微微一笑,然后回首目示前方,继续前行。
少女扶着车窗的手依旧未动,目光一直追随苏易简,良久亦无意撤回,直到她的车又被追逐队列的人群推动。
犊车一阵颠簸,少女惊惧,此刻道路之侧的古松枝桠上有人飞身跃下,落在犊车驾车的位置上。那人并不回首,径直挥鞭促牛犊朝前方奔去。少女大惊,连声唤停,那人充耳不闻,继续驱车狂奔,直至远远超过了巡游队列才停下,回首朝少女一笑。
是位俊朗的少年,比少女略大两三岁,身形秀直如青竹,眼眸积满阳光的碎金,那朗朗一笑,令天地为之一亮,这阶前路上的松柏树影,连带着少女心头的阴翳也随之淡去。
少女稍稍放下心来,从车中走出,朝少年一福:“襄王万福。”
这少年是今上第三子,襄王赵元侃。
见少女施礼,他抱拳还礼,含笑道:“小郡主不必多礼。许久不见,令尊吴越王可安好?
少女双颊微红,低首道:“家父康宁,即将入宫参加朝会,只是……吴越国已归宋,家父如今的封号是淮海国王,吴越王之称,大王不必再提了。”
吴越王钱俶两年前祭别陵庙归宋,携妻妾儿女来到汴京。这少女便是他的幼女钱砚琳,颇受钱俶宠爱,赵炅因此封她为宜安郡主。
赵元侃也不接此话题,另向她解释道:“适才你哥哥去为你买蜜饯,不想状元巡游队列到来,将你们冲散。碰巧被我看见,便嘱你哥哥来此接你,我从树上跃去找你。”
钱砚琳轻声道:“爹爹不想让我出门,我央求哥哥,所以哥哥悄悄带我出去。”
赵元侃笑道:“今日满城争睹绿衣郎,若我是女子,也会想方设法出门来看。”
钱砚琳心想,你并非女子,却不也悄悄溜出宫来看了么……此话不敢出口,她亦只是低首笑了笑。
此时后方有位少年唤着“砚琳”,气喘吁吁地跑来,砚琳回首看,露出喜色:“哥哥!”
来人是钱俶第十四子钱惟演,与钱砚琳乃一母所生,两人年龄又相近,一向亲厚,故此今日甘愿冒险私下带妹妹出行。
钱惟演先将手中蜜饯递给钱砚琳,道:“喏,你的林檎干芭蕉干。”然后又朝赵元侃抱拳,“今日多亏大王相助,惟演感激不尽。”
赵元侃道:“客套话都不必说了。我也是悄悄溜出来的,遇见你们正好结伴围观绿衣郎……你说,若你我也穿了绿襴袍,会不会也能赢得这被众美女争睹,掷果盈车的景象?”
钱惟演尚未回答,却有一女子声音淡淡从旁响起:“不会。”
赵元侃侧首去看,见是一位二十多岁的路人女子。那女子正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漠然瞥瞥他们,道:“就你们这瘦猴样,给你们绿襴袍也撑不起来。多吃点肉,读点书,长长个儿和学问,再去赴试吧。”
赵元侃哑然失笑,也不与她计较,转而对钱惟演和钱砚琳说:“前方有个酒楼临街,在楼上看状元巡游甚佳,我们去那看吧。”
钱氏兄妹答应,随赵元侃前往酒楼。
刘娥与龚美来到金明池附近,见状元队列虽已从琼林苑中出来,但街道两侧可见到状元处早被满城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占据,两人根本不能挤进去围观,只略微从缝隙处窥到一两位绿衣郎的身影。
龚美四顾,发现前方有不少酒楼,皆三四层,楼上窗户栏杆处有不少人翘首以待,遂对刘娥说:“我们今日尚未进膳,不如就上酒楼,即可进食也可在楼上看状元巡游。”
两人择了一间位置上佳的酒楼,进到楼上坐下,发现酒肴颇贵,为了获得位置看看苏易简,却也只得略点两道。
因观者太多,状元队列前行甚慢,还未至酒楼。刘娥百无聊赖地坐着闲看周围顾客,忽然着意打量其中一人。
龚美随着她目光望去,见那人二十岁左右,眉目清秀,但也并非特别俊美,穿着一身交领布衫,身边搁着一个布裹的包袱,正在自斟自饮,看上去平平无奇,也不知为何刘娥看得如此专注。
刘娥见龚美目含疑惑,遂低声对他道:“若我所料不差,那人应该也是一位新科进士。”
龚美细细打量那人,看不出任何端倪,便问刘娥:“妹妹怎么看出的?”
刘娥道:“你看他脚上的皂罗靴,与我们之前看见的绿衣郎穿的是相同样式。”
龚美闻言观察那人足下,点头道:“不错,正是绿衣郎穿的那种。”
刘娥道:“别人都在叽叽喳喳讨论状元和进士,不时去窗边探望队列行至何处,惟有他淡定自若,自斟自饮,似乎对巡游全无兴趣。”
龚美质疑:“会不会是落第的秀才?”
刘娥摆首:“他身边放着的包袱底部线条圆润,上部有物凸出,呈方形,很可能是他换下的冠服,下边是绿衣,上面是方形重戴。”
龚美不由赞叹:“妹妹心细,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只是为何他没参加巡游?”
刘娥道:“人各有志,他不爱出这种风头也未可知。”
话音未落,却闻窗边一阵骚动,有人惊呼:“来了,状元来了!”
楼上众人如水涌去,都争相挤到窗边探看,也只有那布衣进士仍坐着纹丝不动,默默地又饮下一盏酒。
苏易简率队行至酒楼之下,前方是一十字路口,三方不远处皆为达官显贵仕宦世家的豪宅别院。此刻各宅门开启,转瞬间于其中轰隆隆开出十余辆高头大马车。马车驰至状元附近,每辆车上均跳下七八名精壮汉子,争相挤到苏易简面前道:“我家主人请状元郎过府一叙。”
——————————————————
注:宋太宗赵炅本名赵匡义,后避其兄宋太祖名讳改名为赵光义,即位后改名为赵炅。
太宗之子屡次改名,多次徙封。第三子赵恒初名赵德昌,后改赵元休,再改赵元侃,被立为太子后改名为赵恒。入主东宫之前历封韩王、襄王和寿王。本文为方便叙述,减少读者记忆困扰,在他被立为太子前统称襄王赵元侃。同理,太宗皇长子统称楚王赵元佐,次子统称许王赵元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