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自知徐家会很快知道出逃之事,不敢在华阳多逗留,抛下篮子,把其中物件用布包成包裹背在身上,迅速出了城,择一条车马不易行走的狭窄山道,连夜朝外逃去。

    那山道一直蜿蜒向上,刘娥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晨光清美,但见周围峭壁巍峨,翠峤横天,丝絮般轻白的山岚萦绕于山腰间。刘娥暗暗赞叹此中美景,却也不多停驻,继续前行。

    山路在山巅处陡然消失,前方是一悬崖,崖下澄江如练,对岸也是一陡峭山峰,两座山峰之间有一铁索吊桥相接。只是那吊桥似乎已使用多年,风吹雨淋之下锈腐不堪,踏脚的木板缺失不少,锁链多有断裂,虽关键处被人以藤条缠绑固定,看上去若要行走其间也甚是凶险。

    刘娥正在犹豫是冒险从吊桥上通过还是下山另寻新路,却闻山腰间人声喧哗,脚步迭沓。她回首下顾,见一人为首,后方另有十来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正阔步攀越,迅速朝山巅赶来。

    为首那人遥遥领先,已窥见刘娥身影,立时朝她一指,对身后众人道:“快!她就在那里!”

    刘娥明白这些人必是徐家派来捉她回去的家仆,面前已无退路,遂决然进入吊桥,双手分别扶着两边绳索,一步一晃地朝对岸走去。

    彼时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两壁翠峤下江水流光缥碧,一叶扁舟自远处漂来,一位青衫磊落的仕子负手立于舟头,带着浅浅笑意流眄于河川之上,看郁茂原隰中百草滋荣,衣袂迎风,携两袖风露,于天水之间感受这如洗新凉。

    他身后的船家已将扁舟划至吊桥之下。忽有一块木板从天而降,击破扁舟附近的水面,水花四溅。

    那仕子仰首向上看,适才在吊桥上踏破木板的刘娥与他目光相触,立即尴尬地向他拱了拱手以致歉,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此时她桥上路程已过半,而身后最先追来的家仆已至桥边,也试探着上了桥。

    舟划过吊桥,仕子转身示意船家暂停举棹划船,又抬头注视刘娥,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吊桥那端。

    刘娥足踏实地,才舒了口气。回看那为首家仆,见他行走之下桥晃得更厉害,他也颇紧张,双手紧抓两边绳索,挪步甚慢。

    刘娥一瞥桥头两端,见系在桥柱上的铁索已然断裂,替代捆绑的藤条也磨损大半,可以利器割断。遂取出匕首,笑吟吟地向吊桥走近数步,在桥上家仆惊惶注视下把匕首刀刃置于藤条之上,笑问:“你猜,是你先走到桥这端,还是我先把绳索割断?”

    家仆一愣,迅速评估了藤条的牢固度、匕首的锐利度及自己前行的速度,然后骤然转身,大步逃回离自己更近的山巅。

    刘娥待他上岸,立即以匕首猛割藤条,迅速把连接在桥柱上的几处都割断,吊桥随之断裂,垂于另一端峭壁间。

    徐家众家仆此时已尽数赶到,但见吊桥已断,一时无计可施,只得面面相觑。

    刘娥含笑收好匕首,立于峭壁边回顾对岸峻岭之下的华阳县,笑容逐渐敛去。

    她怀念家中长着梧桐树的院落,怀念随朝阳透窗而入的捣衣声,怀念鸡犬相闻的邻里,更怀念这座即将沦为旧日回忆的小城,以及那些循着年少不羁的心意散落于明衢于暗巷的步履。

    然而都过去了,再难舍的记忆都如面前碧色的水,一逝不复返,终将延续的,是足下的路。

    她转身向前,疾步离去。

    仕子一直在旁观上方情景,目睹这结果,亦不禁唇角扬起,目露赞许。

    “秀才,”也在默默观察的船家开了口,评论道,“这小丫头挺机灵,只是这吊桥建好不易,她就这样割断了,不知会妨碍多少百姓通行。”

    仕子摆首:“这吊桥年久失修,她能以匕首割断,可见已腐朽不堪。此前她一人通过已很凶险,若不割断,稍后追赶她的那群人如决心上桥,此桥必不能承重,彼时断裂,更会危及众人性命。所以她割断绳索,既为自己化解了危机,也不失为积德之举。”

    船家想想,也连连点头:“也对,若她心肠不好,大可在领头追赶她的那人尚在桥上时把桥割断,何必等他上岸再割。”

    仕子微笑,又回身目视前方,道:“走吧。”

    刘娥前行许久,见山路越来越崎岖,树影幢幢,荆棘密布,也怕迷失在丛林中。想到之前看见的扁舟,觉得如从水路离开,或许更快,遂下山,朝河边走去。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从华阳县方向划来,一背着行囊的男子坐在船头,身后一名船家正在撑船。

    刘娥蔽于暗处观察,待船划近,辨出坐于船头的人竟是龚美,不由大喜,跑到河边朝龚美挥手:“龚大哥!”

    龚美闻声转顾,看见刘娥立即站起,颇为惊喜:“妹妹,是你!”

    龚美忙招呼船家将船划到岸边,接刘娥上船,低声问:“你怎么从徐家出来的?”

    刘娥道:“说来话长,我们快离开这里。”

    龚美答应一声,请船家继续撑船,带着刘娥朝河中划去。

    刘娥见有船家在侧,暂未提自己的事,看看龚美的行囊,问道:“龚大哥,你为何要离开华阳?”

    龚美叹道:“承蒙你关照,为我带来许多客户。我最近生意红火,却得罪了华阳城中最大那家首饰铺……”

    两人相对而坐叙谈,都未发现船后方有一艘渔船正在朝这边划来,而不远处水面下暗潮涌动,不时泛出阵阵涟漪。

    龚美继续道:“那家掌柜差人扮成客人找我打金首饰,我打好了他却将首饰掉包,取出一套银鎏金的说给我的是黄金,我却打了银鎏金的糊弄他,要去报官。”

    刘娥蹙眉:“岂有此理!龚大哥索性就去县衙与他理论,不能忍气吞声被他们欺负。”

    水面下泛起的涟漪越来越近,离他们的船仅一两丈远了,涟漪中心有黑影如鱼般自水下掠过。

    龚美仍然未觉,还在说自己的事:“我也苦于没留证据,怕上了公堂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时候他们提出,如果我离开华阳就不追究。我想他们既存心为难,我这没根基的异乡人也待不下去了,就决定离开。”

    刘娥问:“龚大哥准备去哪里?”

    龚美道:“我想去汴京,那里地广人多,想必容得下我这小小银匠。”

    刘娥若有所思地重复:“汴京……”

    此时船猛地颠簸起来,刘娥仓皇站起,展开双臂和龚美在不断晃动的船上找平衡。

    刘娥左右四顾,只见水下冒出一双双男人的手,陆续扣在了船舷上。

    刘娥愣怔,旋即明白将他们包围的必是徐家派来的人。她立即纵身鱼跃,越过正欲爬上船的男子,跳入他们身后的水中,迅速潜行。那些男子也纷纷潜泳追来,刘娥身姿轻盈,本已将他们遥遥甩于后方,忽然感觉上方有阴云掠过,抬首一看,才发现是有人从渔船上撒下一面大网,将她这条脱逃的鱼儿从水中捕了出来。

    刘娥手足被缚,横伏在一匹马上,一位徐宅家仆策马,押着她回徐家,其后有数名家仆亦骑马相随。

    龚美在后面狂奔追赶,扬声呼喊:“放开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

    为首的徐宅家仆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即下马,对龚美拳打脚踢,将龚美打倒在地上。

    徐宅家仆见龚美已无力反抗,掸掸身上灰尘,仍旧上马,继续押着刘娥扬长而去。

    刘娥口被布塞着,举目四顾,发现他们正经过华阳县衙门前,遂拼命挣扎着看看龚美,又看看县衙匾额。

    趴在地上的龚美凝视刘娥远去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迅速爬起来,冲到县衙门口,朝内疾呼:“冤枉呀,徐员外强抢民女了……”

    华阳县衙署花园之中,县令何光逢正与坐于他对面的一位秀才赏花小酌。

    何光逢朝秀才举杯:“贤侄才高八斗,此番乡举,独占鳌头,已中解元。这一杯,我来敬解元,预祝你礼部、廷试继续夺魁,连中三元。”

    那秀才年逾弱冠,眉目清雅,一身青衫,风姿奇秀,正是此前乘舟于吊桥之下经过的仕子。此刻他双手举杯以谢县令,含笑道:“全仗何叔叔栽培。易简自幼多蒙叔叔照料与教诲,此番进京赴试,必全力以赴,但求不负叔叔期望。”

    这秀才名为苏易简,梓州铜山人,其父苏协原为后蜀的进士,归宋后累任多地县令与知州,苏易简自幼随母生活于盐泉县,彼时何光逢在盐泉县任县令,他是苏协多年的好友,又见苏易简聪颖,十分喜爱,便对苏氏母子颇多照顾,还亲自教苏易简读书。苏易简感恩,遂在进京赴试之前专程来到何光逢如今任职的华阳县,当面致谢。

    苏易简与何光逢各自扬首饮尽杯中酒,正欲继续叙谈,却有一名衙吏疾步自外进来,躬身禀报:“启禀县令,衙署外有人鸣冤告状。”

    何光逢皱眉,与闻言向他看来的苏易简默默相视一眼。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