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下唐国,南淮城。

  白皙的两指拈着一枚黑子静静地悬在棋盘上,许久,才“砰”地点落。

  棋盘对面的人扫视局面,微微点头,坦然地推了棋盘:“臣输了。”

  “拓拔卿还有半壁河山,难道不想涉险一搏?我听说麋鹿若是死斗,猛虎也畏惧啊。”

  “臣倒是听说纹枰对弈是心战,本是治心之术,不在乎棋艺。臣在盘面上已经走到绝境,拼死一搏,只是搏国主失手。拓拔是一个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怀,却不愿做这样的事。”

  “呵呵呵呵,”国主大笑起来,带着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怀?拓拔卿虽然生在北蛮,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风范了。”

  臣子整肃衣甲,起身离席,右手一扯黑氅单膝跪下:“承国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够不辜负国主的希望。”

  对弈的两人装束全然不同。国主年过五旬,戴九旒黑帻,青袍博带,外面披了件织锦的中长衣,腰间的青绦上莹莹然是一枚青润的山玄玉。而臣子满头细细的发辫,以牛筋带束在脑后,身披一件油润的旧革甲,倒像是蛮族牧人的装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侧光显出层层的夔雷纹,是东陆名家织匠才有的手工。

  国主整了整袍袖,从容起身,自顾自地踱起步来。武士不敢怠慢,跟随在后。阔达七间的深静宫殿中静得生凉,窗外飞挑的屋檐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室内一片阴晦,看不清国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头,在平滑如镜的云石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苍苍的满是风霜的痕迹。

  “已经老了么?”他在心中自问。

  他又想起北陆的风,不似这里的风暖软,像是爽利的刀锋,又像是蛮族呛喉的烈酒。牧人们赶着马群在那般的烈风中驰骋,老得也格外的快,苍老的面容像是干裂的木头人脸。这个年纪上,他的父亲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老人,每当抚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觉得像是摸在剥落的片岩上。可是父亲依旧带着弓箭骑马,马鞍上悬着他的牛皮酒囊,里面是烈火烧喉的好酒。喝醉的时候,他会带着儿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张祖传的烈鬃琴,嘶哑的琴声在风中扭曲,像是化为鬼神的祖宗们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回响着这个称谓,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静静地说话。

  “拓拔卿?”国主脚步一顿,忽然回头,“今天忽然召卿家进宫,并非仅仅为了赐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内监急召,想必是有军国大事。”

  “是,大事。”

  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口,国主伸出细白的手,拍了拍窗棂,遥遥地看着北边的天际。

  “记得拓拔卿家初来下唐的时候,曾经说起要建立一支骑兵,引种北陆的健马,教习骑射,本公却没有应允。”国主淡淡地道,“可如今离国雷骑、淳国风虎都以北陆健马为坐骑,而晋北出云骑兵骑射无双,并称东陆三大骑军,我们下唐的骑兵却默默无闻。拓拔卿是不是觉得本公错失了良机?”

  “不敢,国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不是区区一支骑军可以逆转的。”

  国主笑了笑:“错便是错了,也不是不能承认。不过,我们就要有骑军了。”

  “骑军?”

  “一支不下五万人的骑军,都骑最好的蛮族骏马,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奔驰不休,精通骑射。拓拔卿家以为如何?”

  臣子动容:“五万人!?”

  五万人的蛮族骑兵,这是一支可以横扫东陆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陆青阳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觐见,他带来了北陆大君的手信,我们两国愿意互换人质,歃血为盟。青阳部的九帐兵马、北陆最强的骑兵,从此就是我们下唐的朋友了!”

  “与青阳订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难怪卿家惊诧。东陆北陆,是世世代代的死敌,北陆的门不对东陆敞开,从风炎皇帝开始算有五十年,从蔷薇皇帝开始算有七百年。这个消息传到天启,真不知朝堂之上是个什么情景。”国主冷笑,“不过,本公不管帝都的衮衮诸公怎么想,任他疑心,任他弹劾,任他眼红,谁也毁不了这场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经妥当,只差最后一步,打开东陆北陆的大门!百里家万世的功业,也该开始了。拓拔卿不为本公高兴么?”

  拓拔一振战衣单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国主,愿为国主……”

  国主挥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为本公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么?本公可没有这个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将军,成就万世的功业,怎么能让拓拔将军做那出生入死的勾当?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将军奉本公仪仗旌旗,北上和库里格大君订盟。卿家,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却没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样。

  国主皱了皱眉头:“怎么?拓拔卿莫非不愿?”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从梦里醒来,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为国主效命,明知万死,也绝不推辞!”

  “起来,起来。”国主恢复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当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将军,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还希望众卿尽弃前嫌,同心协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虑,拓拔卿虽然出身北陆,长于草原,但是本公从不以蛮夷相待。以拓拔卿气度人品,即便东陆世家,也不过如此……”

  国主挥着袍袖,侃侃而谈,却没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终跪在那里没有起身,他的指甲抠在云石的石缝中,抠得“咯喇喇”微响。

  “诸事我都已经为你备齐,你还要什么,尽管向鸿胪寺开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归来的好消息!”国主终于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时候,拓拔已经在那里跪了许久。

  “国主,拓拔还有一言,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我们君臣,有什么不可说?”

  “大胤前朝铁律,私结北陆蛮夷乃是叛国重罪。虽然我们下唐领袖诸侯,可是国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借机作祟。”

  “呵呵呵呵,”国主笑了起来,“拓拔卿,你对东陆的了解终究还是隔着一层啊。若说真是私通北陆,淳国、晋北,哪一个不比我们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诸家诸侯的动静,又真的能瞒过帝都的耳目么?我们这次这么做,天启城有人在看着呢,不过皇室是不会来阻拦我们的,这个我可以向你担保!”

  远处高阁上传来悠长的云板声,太阳西坠,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傍晚。侍女捧着傍晚时候用来焚烧的香木经过勤政殿前,遥遥地看见拓拔山月单膝跪地向国主行了大礼,国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满是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