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説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説,好説,不过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説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不瞒大哥,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説,眼看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這就是萧綦,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説説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説。”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説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説完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説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説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説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説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