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用残缺的机械手托着下巴,仅剩的三根修长的机械手指轮流敲打着自己的颧骨,也不知在想什么。
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现在他们已经乘着乌都罕号离开了日本,正一路向西行进。
琉球三老被送到家门口,七里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继续跟随了,下令三老打道回琉球,维持喜界岛的秩序,是以出航之后,这船上少了三个话唠。哈罗德盘检着甲板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器物,那都是建文跟黑水君软磨硬泡,从宛渠之门里讹出来的。
而建文正坐在船头,细细咂摸这两天打探来的消息。
廖三垣在港口一带找到了骑鲸商团的人,他们说铜雀会长现在的确是在大明,似乎正在参与一项什么工程,从中赚取利润,但更多的消息哪怕用小靖王的面子都套不出来了。
建文隐然觉得,这可能与妖僧的那个大阴谋相关。这可就奇了,到底是什么移山运海的大工程呢?
不过,虽说这个谜团正逐渐在眼前展开它巨大的身形,但眼下建文的心中还是被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奇妙感觉占据了。
因为他阔别已久的老家,大明帝国的心脏——金陵,马上就要在眼前了。
建文感到金陵似乎有种奇妙古怪的引力。郑提督刺死了自己妖变的父皇,自己在南洋落水又乘着青龙逃脱,这的确是他冒险历程的开始;但一切恩怨纠葛的起源,却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金陵种下了。
也正是由于这种奇怪的引力,现在最大的敌手和最可靠的盟友都会聚在了那里。
“先用哪个呢!”身后传来哈罗德抓狂的声音。
第三天夜里乌云蔽月,天气本就阴阴沉沉的,大明太仓卫一带突然又刮起一阵邪风。这风刮得人眼睛直流泪,什么都看不甚清,只能听见风卷旌旗的猎猎作响。
一片迷蒙中,只听哨兵来报,说顺着风传来的是呜啦啦啦的日语,从总有百千人之多。
“有倭寇!”卫所官兵全炸了锅,倭寇不长眼地进攻太仓卫,这可是他们前所未见的情况。
原来金陵皇都离海边不过数百里近,离太仓卫也不远。
江流深阔如同一条鲇鱼的巨口,天色深沉时,晚潮甚至能鼓荡到金陵诸水系。所谓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下、秦淮河中,甚至连燕雀湖的水都会在夜间悄然上涨——尽管燕帝为了海防一事,近年来专门加固长江入海处的诸多卫所,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地隔绝海路,金陵这座古都的心跳都已经与大海的脉搏合二为一了。
那现在倭寇从太仓卫攻来,岂不是妄图直取皇都的脉门?海卫军士忙成一团,花了数十息换了应对倭寇的战阵,只待敌方进了太仓卫的射程,就要把他们全歼在卫城之下。
可他们刚刚推出大炮,架好弩机,刚刚那股邪风又大了起来,巨浪一遍遍敲打着海卫的高墙,令垛台上的士兵们脚下震荡。照这个刮法,虽然倭寇的船只不会好过,但自家的箭矢炮弹也不会太有准头。
海卫的千户正要出言鼓舞士兵,又听风中有声音传来。这声音呜呜噫噫地,仿佛宇宙最初生成时大地的震颤,接着是一阵咕噜咕噜的叫阵声,和刚才的口音又不一样。明军中早有熟识的人分辨出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是蒙古鞑子的‘呼麦’!”“北元入侵了吗?”
诸军士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日本人什么时候和蒙古人联合起来袭击大明了?北元本来千里迢迢,难不成还专门跑来太仓,要骑马挥刀地抢滩登陆不成?
“等等,又说话了!”又有哨兵来报。
这回对面嚷嚷的东西更加生僻,无数种可能性在大明军士之间提出、否决、筛选、传递,最后大家一致认同那是某种西洋语言。
一时间,日本话、南洋话、西洋话、蒙古话,一句连一句的叫阵混着呼啸的风声传来,令海卫军士们陷入了极大的迷惑。这还不算什么,过了一会,竟然还传来阵阵可怖的森森狼嚎,听起来也有千百条之众。
他们遇到的当然不是倭寇,也不是前朝余孽,更加不是西洋海盗和狼群。无论海卫如何变幻防守阵势,他们面对的敌船其实都只有一艘。
在乌都罕号上,腾格斯放下宛渠人赠予的回音筒,又从耳朵里揪出两团棉球。这仪器是用特殊的海石做成,每冲着它喊一句话,就会被里面的石板分成高低粗细互不相同的两道声音,还能层层放大。石板又有十层,所以竟能发出一千又二十四道不同的声音。
在他身后,建文、七里、小郎君和哈罗德已经把绑在乌都罕一侧的西洋船解了下来,潜入到漆黑的江中。
按照他们之前的部署,腾格斯要在外面操纵乌都罕号,王狼更是没办法光天化日出现在金陵城里,因此他俩负责在外面用乌都罕号让太仓卫陷入混乱的飓风之中,并以此吸引大明的火力,帮其他人混进水道。
腾格斯第一次拿这艘船打仗玩,现在他挺直腰板站在船头,觉得自己威风极了。
海卫千户见敌船始终不入港,深思之下决定改换战略。诸国来袭,已经不是三道海卫能够应付的局面,为了稳妥起见,他们不再按兵不动,而是派出数十艘舰船,外出迎敌——即便不能驱逐,拼下一部分船只和兵力,也要在进入海卫之前搞清他们是要做什么。
这支海卫同时具备了足够高的军事素养,和对金陵方面足够的忠诚,不愧是燕帝亲手安排的骨干兵力。
换句话说,只要和这支先锋船队打个照面,乌都罕号用飓风制造的群攻假象就会破灭,留给建文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建文所在的西洋船本来被乌都罕号鼓荡起来的风力驱动,正一路顺风顺水悄悄向江口驶去,与那支先锋舰队相背地越来越远,眼看是不可能被发现了。
建文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进了江之后,乌都罕号的风就吹不到咱们了,需要顺着涨潮一举冲进去。”
可就在此时,七里招呼一声,说那舰队的尾翼忽而离队,冲着西洋船直追过来。
“咱们快点开,别让这支船队咬住。”小郎君把着缆绳刚要转帆,却见那大明船头举着火把在打什么奇怪的旗语。“怎么是旧水师的旗语?”
建文闻声也凑过来,对面那火把挥得甚急,好像是想要把西洋船逼停到南岸。
“南岸可是滩涂啊,他们怎么这么自信,想叫我们听他们的乖乖搁浅?”建文皱起眉头,举起火铳准备防身。
只见那船队的先头船行得越来越快,又加点了五枚火把,六团火凑到一圈,好像是在照什么东西。小郎君举起千里镜一看,“唬!”地叫了一声。
建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吓到小郎君,赶紧抢过千里镜向那看去。只见远方那六团火苗之间照出油亮肥胖的一张巨大笑脸来,充塞着整个千里镜的视野。火光森森然,那脸笑起来的确有点吓人。
“居然是王参将?”建文惊道。
来人正是郑提督的旧部王参将。这个人他们在阿夏号和蓬莱岛都见到过,建文记得他一直驻扎南洋,现在却在海卫出现了。
这会王参将开船刚赶到西洋船屁股后面,一条顶着铁钩抓的挂索就呼啸着砸上船尾,接着是王参将本人肥胖的身躯挂在绳索上,像一枚巨大的炮弹般飞了过来,一边飞还一边尽量压低声音道:
“太子爷!您可算回来了!”
说话间,这枚巨大的炮弹就“咚”地在船尾落定,在他的身后,更多金陵水师旧部士兵沿着滑索登上了西洋船。
王参将抽出一把腰刀,刀柄冲前远远扔给建文,自己也举着刀喊道:“快跟我打!”
建文吸口气,“啊”地舞了个刀花便向王参将砍去。他本来不太会使这些军械,只是没头脑地砍过去,王参将拿刀一边频频挡住,一边带着哭腔低声道:
“郑提督被他们带走了,末将没法分身,求求太子爷去救救他吧!”
建文又是一刀横削而去,被王参将原地打个旋子躲过,把打斗配合得以假乱真,那边七里他们也跟明军假模假式地拆起招了。建文单刀往回一带,心想这王参将对郑提督忠心耿耿,看来是郑提督隐退之后,被朝廷找个由头改派在海卫戍守了。
建文之前不知道郑提督回朝到底是被制住,还是主动想回去的,王参将给出这个旁证,可见的确是受姚国师胁迫了?又是“铿”地一声两刀,建文压着王参将的刀冲了几步,逼问道:“郑提督武功那么高,是怎么给制住的?你确信看清了?”
王参将拨开建文的刀急道:“他就是从这道海卫进来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都饿瘦了!现在在禁宫关着,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的,郑提督肯定是每天断不了被鞭子烙铁招呼,眼看就凶多吉少了!”
建文心里“咯噔”一下,又是连连出刀,王参将的哭诉混着刀声重击在心头:“太子爷,郑提督现在虽然不是官了,但他对朝廷忠心不二,对太子爷也是照顾有加,小的没能力去找那贼秃寻仇,还好现在太子爷来了……”
建文点头道:“委屈你了,其实我们正是要去找郑提督。”
建文倒不是有意作伪,他们此来的一个首要任务正是找到郑提督的行踪。强敌当前,单凭他们几人的实力,是决计没办法和姚国师相争的,更别提救下青龙船了。
王参将一边举刀凌空砍着,一边抹着泪:“太子爷,小的知道您和郑提督之间有千般尴尬,可是大敌当前,这些都可以从长计议,再晚了,我怕他撑不住啊……”
建文道:“我有分寸。”王参将感恩之极,双膝一软,当时就要给建文跪下。建文见状一刀刺过去:“演下去!”
王参将假装被刺,踉跄了几步,单膝跪在地上:“是是。唉,自打小的给派到这鬼地方,日日低人一头,哪里像咱们在南洋时那样痛快?”他口中说“咱们南洋”,显然是对那个官匪交杂的海上世界更加适应些。
他四下望了一圈,现在被大明官兵包在阵中的,是七里、哈罗德、小郎君三人。他忽然收了刀,道“现在太子爷您要进京去救郑提督,那小的便是拼个死,也要放您进去。”
说着刀锋一转,竟把刀刃架在脖子上,当时就要自戕,其余明军也突然停止打斗,眼看要舍身赴死来制造一起战败了。
建文叫一声:“喂!别冲动!”冲上前把王参将的刀抢下来。
王参将这帮队伍素来是贪生怕死,好色恋财,建文一直觉得他们是金陵水师中的寄生虫。现在见他们救郑提督心切,为了送自己入江可以牺牲最为珍爱的生命,这让他对王参将的印象大为改观。建文心头一热,当下心生一计:
“没必要这样。咱们来个以物易物,我把船留给你,你派两个人给我备马。”
王参将目光迷离,道:“船?”
“因为这船是西洋船。记住,到时你要一口咬定作战的是高鼻深目的七八个佛郎机人,跳海不知下落。”
“对啊……佛郎机人!”王参将眼睛重新聚光了。
哈罗德听到,扭过头连声道:“是极,劳烦给咱家那老兄造一口大黑锅,越黑越好。”
建文他们就这么弃了船,改由陆路沿江向西一路奔驰。从太仓卫到金陵计有五百里,中途没有办法在馆驿换马,但出了三角洲水域,就已经不再是乌云盖天的样子,倒是比想象中好走。
而在江口外的太仓卫海域,那风越刮越乱,直到子夜也没有停歇。大明派出去的几十艘舰队被强有力的飓风吹拂,纵然有千百力士苦力划桨摇橹也无济于事,统统由江南吹到了江北。
没有一个士兵能看清对面有多少艘船,多少个人,只有王参将的接舷战可供千户所参考,但连那个消息也是假的。接下来是整整一个白天的严阵以待,与此同时,这次奇怪的入侵最后将被总结为西洋奇异船只入侵,并在上午撰出一份文书,下午经快船溯江直上递交到金陵。
而在燕帝读到这奏折,疑惑佛郎机为何要浅尝辄止地试探大明海卫之时,建文早就已经抵达了金陵城下。
以建文他们的本事,要进城并不难,难的是各自打扮。建文和七里在王参将那里已经取了盔甲扮作两个士兵,小郎君须得额外拿个小手盾把机械手盖住。哈罗德本就扎眼,现在说起佛郎机人又容易起疑,因此好好把脸涂成长久被风吹日晒的颜色,又贴了大胡子,扮成一个尊贵的西域使者。
这四人找地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走到金陵城的大街上时,无不为这座城池的繁华而感叹。尤其是小郎君,他许久没有踏足陆地,现在竟觉得这大地比船上还要摇晃。
早市已经有人支起摊子卖东西,沿街商铺纷纷把门板卸了,开门迎客。
四人在一个早点摊子前坐定,以哈罗德为上宾,要了四碗豆腐脑吃。哈罗德端着架子正襟危坐,倒真像个有模有样的西域使者一般,端着瓷碗小心啜饮,一句话也不说。
建文还没端起碗来,小郎君就已经把空碗“咚”地放在桌子上,抚着肚子道:“不愧是金陵,的确比大海安逸多了。”
建文笑了笑,也尝了一口豆腐脑,接着笑容立刻凝固在脸上,竟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
“这豆腐怎么是甜的?葱花呢!虾干呢?”
众人不知道他的用意,纷纷道:“有什么不对吗?”“这东西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有,这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啊……看来我那四叔,对北地风物始终是念念不忘。”
建文站起身四下打量,四周商铺、酒肆,这诸多风物已经和建文少时偷偷出宫见到的大不相同。看来燕帝叔叔即位以来,不光治国政策与父皇在位时大不一样,他的脾气秉性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国之都。
皇位已经不是自己的皇位,这金陵也早就不是自己的金陵了。
建文坐回凳子,一边皱眉,一边继续努力地适应着四叔的甜豆腐脑。
众人看着他默不作声地吃早餐,心情反而都复杂起来。眼前这个人毕竟是曾经的太子,说好要当皇帝治国平天下的,现在却扮成小兵在小摊吃豆腐脑,想来总是让人有些唏嘘。
建文从碗中抬起头,瞥见他们看着自己:“怎么了?”
见七里和哈罗德眼神闪动,小郎君闷头喝豆腐脑,他心里明白了个大概。他擦擦嘴,把碗放在一边道:
“有你们在,我当不当皇帝真的没有所谓。”
“你疯了,别在这里说这个啊!”七里赶紧捂住他的嘴。“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建文正色道:“到了金陵,当然是先去找个人多的茶楼,吃些烤鸭。”
七里伸手试了试建文的额头,道:“你……难道真的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建文摇摇头:“我想找一个消息最为密集,在这个时间点又不会有高官出没的地方,茶楼最适合了。”
又是“咚”地一声,小郎君已经把第二个空碗放在桌上,抹抹嘴道:
“好,咱们去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