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惹出这等事来,实在是大出建文的意外。谁能想到他在这岛内五十七天里还能有这种进展?
哈罗德却在一边忙着摆手道:“事情非乃建文阁下想的那样!我与她只是志同道合,合辙押韵而已。”那女子也是连连推脱,似乎是要把哈罗德撇到一旁。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竟然从腰间取出自己的桃符,已经开始缓缓走向百里波。
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鬼……建文见百里波脸上虽然还是一副冷峻超脱,但眼角里的怒意已经炽盛起来。也许对于他来说,与外人志同道合倒像是比什么男女私情还不可饶恕。
见两方已经撕破脸到这种程度,建文只能在下脚湿滑的岩石上站定,抢先道:“如今主人家要请我们离开,那我们也断没有再赖着的道理,说明天出去,就明天出去好了。只是还请主人家不要再逼迫我朋友,站在高处危险得很,咱们大可以借一步慢慢说话。”
说着,建文再次瞥向哈罗德——这家伙看看荆钗女子又看看他,眼神还从来没这么复杂过。
哈罗德曾经在阿夏号上对着七杀色心大动,还因此给了七杀机会摆过自己一道,但谁都知道那只是被七杀出尘绝艳的美貌迷惑而已。可眼下哈罗德脸上已经不复对七杀那种狂热的迷恋,反而多了几分羞涩。建文简直难以置信,眼下这个白衣女子长得清瘦苍白,和这个佛郎机人的一贯口味可是半点不搭,也许此间真相的确只能用志同道合来解释了。
眼见荆钗女子抬起手,马上就要将手中拿着的桃符递给百里波,哈罗德突然三步并两步走到瀑布边,瀑布打在岩石上蹦起的小水珠瞬间就把他的衬衫打湿了。
建文大喊:“哈罗德,你要干什么?别犯蠢!”
“百里阁下不答应咱家,咱家就不下来。”
“我管你下来不下来?”百里波简直是本能地讥讽道,“我们五百人尊徐公为先师,以仙岛为乐土,千载清修,一个也不能少,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建文心想,看来大家心里都明白,哈罗德这是打定主意要带荆钗女子出岛,但这女子也在摇摆不定,并不是这个老外花一番功夫就能说服了的。建文举步想要爬到哈罗德站立的地方,想把他拽回来;但他刚爬了两步,却见哈罗德已然顺着瀑布落下的方向跳了下去,岩石上浑然不见人影了。
刚才建文跟哈罗德递眼神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他想用这招——假如有人从高处坠落,也会触发蜃再呼吸一次,把内部样貌变上一变——哈罗德这是要给自己争取时间,将双方的主动权调换。
果然,百里波与荆钗女子均是先张口一惊,又闭上嘴。在这短暂的沉默过后,百里波一把抓向女子的桃符,却抓了个空,自己也差点打个趔趄从岩石上滑落——原来女子已经把桃符又收回去,转而轻盈地跑到建文身后。
建文哭笑不得:“百里兄,你看,此事大有可商量的余地,哈罗德也只是想把她带出岛一游罢了,并非什么大不了的请求。不如……就成全了吧?”
“你刚来知道什么,”百里波语带几分愤懑,“你朋友妖言惑众,他是想要我们全岛五百人悉数出岛!五百人!”说到最后,还右手箕张比了个五。
“什么?”建文大惊失色,他断没想到哈罗德心中盘算的竟是这么大一番手笔。他转头望向身后的荆钗女子,那女子竟然也坚决地点点头。
再看百里波,早已下令几个白衣人向自己这边包抄过来,建文赶紧朝山下爬去,后面的荆钗女子也缓步跟上。这帮人看起来四体不勤,岩石上又打滑,一时之间倒是不怕被他们追上。
“快,”建文催促旁边的荆钗女子,“我们得去和哈罗德汇合。”
哈罗德那么一跳过后,雾气果然愈发浓重,唯一鲜明的月光被遮个严严实实,追逃双方下山的脚步都被无限地拉缓了。四周变得什么也看不清,也没法找腾格斯通风报信,建文只能和荆钗女子凭直觉摸向山下。
“哈罗德到底是为什么想要你们都离开这岛?”建文一边爬着石头,一边发问。
“他说自己熟悉水母的习性,知道其中有一个大秘密。”荆钗女子离开了百里波的追缉,语气竟变得舒缓不少,“哪怕是变成巨大的怪物也有一点不会变,就是它总有一天会缩回到极小的状态,那时候我们仙民都会消失。”
原来水母岛竟然有这种大危机?建文又问:“那他劝说不成,为什么只来针对你呢?”
“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信他!”
建文终于听出这女子语中的一丝活泛气息。哈罗德脑子里怪事多端,一到水母里来就把这世界搞得乱七八糟,但也许正是因此,他带来的这些新奇玩意才能打动这个女子?
“……那可真是妙极。那你叫什么名字?”建文想起之前询问大家名字时,只有这个女子嘴上一动,不由地问道。
话刚说完,忽又念起这姑娘据说活了一两千年,于是又尴尬地加了句称呼:“前辈。”
“他说我活了一千岁,便叫我作‘千岁’。”女子好像对这个名字很自豪。
建文却差点从石头上栽下去,哈罗德这种汉文水平想给人起名字,也只能得到这种结果。他虚弱地道:“你们确定清楚‘千岁’到底是什么意思吗……也罢,就看看雾气散后是个什么世界。”
他便和千岁手脚并用地向下爬去。他耳边追踪的声音好像被甩到了身后,与此同时,雾气也在慢慢散开。
建文眼前的视线愈发清晰,他开始发觉自己攀爬之处已经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触手灰黄的土壤。
待雾气散尽时,他发现自己已是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小城内行走,身后的千岁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此处,看来也是头一次来。
这城市依山势而建,各坊市像棋盘似地被割得整整齐齐,乍一看倒像是把金陵皇都整个搬到了山腰。四周建筑皆为红褐色的砖土搭造,又夹杂许多拱门高柱。行人往来皆是轻纱打扮,可能是为了凉快,这倒可以理解。但他们无论男女脸上全都是一副轻浮的微笑,男女勾肩搭背,行走甚为轻盈,却使得建文心中生疑,觉得这城池恐怕不是什么民风纯朴的地方。
眼观城市的最下方,仍是一汪紫红色的池子。这池子还真是无处不在。建文想起之前哈罗德观察得到的结论,便拿出千里镜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池子里竟真的有一帮男女醉鬼在那里沐浴,还掬起池水畅饮,看来奢靡至极,与仙岛时人人吸风饮露、面有菜色的状态大不相同。
“这城市莫不是个酒池肉林?”
他和千岁四下打量,一为寻找哈罗德和腾格斯的身影,二也是为了躲避百里波的寻找。
“叩叩叩……”
一阵铁履踏地的脚步声响起,建文和千岁躲在城墙后向身后看去,却是百里波带着那帮白衣人跟来了。只不过这帮人现在人人戴一个滑稽的铁盔,手里拿根细脚伶仃的长矛。
建文赶紧缩回头,接着听到那边又有一个人向为首的百里波报道:“没有找到他们,百里波柳斯长官。”也不知道这复杂的名字是怎么取出来的。
“应该逃不远,公孙格乌斯。”百里波刚说了一句便啐了一口,仿佛说出这些怪名字并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真是见鬼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我们的岛民都变成了一副不知廉耻的模样?”
“我认为是该把哈罗蒂图斯清除出岛了。”公孙格乌斯道。
接着建文就听见“咣啷啷”声连声大作,应该是这帮神仙把头上兜鍪、手中戈矛全都卸下来扔到了地上,仿佛他们对自己这一身披挂的样子很是拒绝。
百里波他们丢盔卸甲之后就又散去了,建文在墙后面松了口气,他摸摸自己腰间,虽然水晶头骨还在,但火铳却是没有带在身上。如果他们现在不撤退,那么被抓到后还真是只剩下了任人宰割的份儿。
“这是他做的吗?”千岁在一旁问道。建文见她满怀希望,便点点头。
“真想看看外面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千岁的声音有些落寞。想到这些仙民在岛内过了千年,只能靠这种万花镜似的蜃景打发时日,想来也的确令人唏嘘。
“其实外面挺无聊的,我倒是怀念你们的那些桃花树了。”建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客套着,一边向四周打量,“不过眼下最要紧是先找到哈罗德。”
他刚说完,不远处一个高高的拱门顶后白影闪动,千岁抬起胳膊指向那里:“他在那!”
建文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哈罗德所识的这个姑娘虽然已经活了千把年,平常看起来稳重到冰冷,现在却好像分外活泼。
那边哈罗德抱着高柱子缓缓滑下,趿着古怪的拖鞋走了过来看看两人,第一句话就是:
“各位之所以觉得古怪,只因为此地乃古罗马凯彻大帝之后的庞贝城。”又自言自语道:“不曾想,它还真的存在。”
现在他打扮就像个祭酒,光着两条膀子站在两人面前,身上长裙短衫仿佛只用了一块白布挖成,手里还拿了根藤制的蛇杖似的东西,四下指指点点。
“瞧,上面是维苏威火山,下面就是直通大海的港口,不过既然是在水母岛内,这海也没有多大。咱家在想,可否通过这港口先出得海去,寻找出水母岛的口径。”
建文心中却有一种忧虑放不下:“喂,哈罗德,水母岛会收缩这事,你有把握吗?”
哈罗德略一迟疑,看来他对刚刚千岁已经把这件事说出来有些意外。“只是咱家的猜测而已!建文阁下不必担心。现下咱们先去找腾格斯,再去找青龙船出海。”
见哈罗德刚拔腿要走,建文一把拽住他:“好兄弟,你若是真的要看这……四百九十九人死在此处,我可不答应。”
原来建文听到千岁说水母岛会消融,意味着所有人都可能会死,虽然建文对百里波这群人颇多成见,但他心肠软弱,实在见不得对活人见死不救,剩下的近五百人不信哈罗德的话是一回事,他们自己不去救人却是另一回事。
哈罗德一时不说话了,他心事重重地只是拿千里镜徒然转动,盯住港口的入港航线。建文见他也不回答,也不走动,还道他是生闷气,便拍了拍他胳膊。
“到了,到了。”哈罗德突然开口,只是声音略有些发颤。
“什么到了?”建文大惑道。
哈罗德放下千里镜:“建文阁下,你记得咱们有一回在海外聊天吹水,哦,那时七里阁下也在,我们聊起此生最崇敬的人是哪个。建文阁下说曾经是郑提督,腾格斯阁下道是他爹爹,当时我说的那个高人,你可还记得?”
建文回忆一番,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应该是个老者,我忘了那般外国名字。”
“是老普林尼,咱家这辈子最敬重的偶像,古罗马最伟大的博物学者。”哈罗德的语气变得沉静很多,千岁也好奇地盯着哈罗德,听他继续往下说。“耶诞之后七十九载,他老人家撑船来到庞贝古城来作博物考察,后来……”
“后来怎么样?”建文问道。
哈罗德却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海外:“那艘红帆小艇便是老普林尼进来的船。建文阁下,咱家整日醉心博物学,实在不是个菩萨心肠,满脑子想的只是和咱家的偶像见上一见,余下的却不重要了。”
建文向港口外望了一望,的确见一艘小红船极慢地开了过来,原来这竟是哈罗德最尊敬的学者抵达这座古城的画面,心下不禁肃然。哈罗德望向那艘船时的眼神甚是虔诚,连千岁也伸手抓住了他的藤杖。
哈罗德挠挠满头金发,看看小红船,又看看建文,似乎内心正在经受不小的煎熬。如此过了许久,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千岁身上:“如果我想要逃走,你是不是会选择留在岛里,咱们之前的议题也不作数了?”
最后这话显然是冲着千岁说的,只见她松开藤杖,还是冷冰冰地点了点头。的确,随哈罗德去冒险的确吸引人,但这五百人也的确是在千年前就因为一场冒险而聚集在一起的,交情自然也更为深厚。
哈罗德惨然道:“咱家说得没错,咱家果然是岛里的一个异数。”接着又道:“根据咱家的研究,这水母随处游荡,但每过一段时间,会将腔内所有东西吞个干净,退回到一枚水螅似的样子,再重新慢慢长成一个大水母。”
“那岂不是相当于重生了?”建文道,“所谓仙人长生不老,看来只是这水母岛本身长生不老了。”
哈罗德点头对千岁道:“因此岛内这五百神仙眷侣,若不及时逃走,只能被水母消化个一干二净,一穷二白。”
建文恍然大悟,千岁却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表情就暴露出来她根本没有那个危机感——建文觉得这帮仙人简直是近忧远虑统统不吃。但看哈罗德现在似乎已经回心转意,想要救这些人一救了。
“那其他人不信你这套,却又如何是好?”他干脆问哈罗德。
哈罗德凝神苦想,还揪着头发转了两圈。他又望望那枚远远的小红船,突然喃喃道:“咱家心下倒有个计较。”
建文喜道:“说来听听!”
哈罗德指着船道:“咱家方才可没说完,耶诞之后七十九载,老普林尼来到庞贝古城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他望向充满期待的两人:“他刚刚踏上庞贝的港口,就好像是上帝要收他似地,咱们头顶那座维苏威火山爆发,他和这座城池都被维苏威火山淹没了。”
“什么!”建文大骇,千岁却好像还是不为所动。“就是说我们都会给火山埋起来?”
哈罗德点点头,指向千岁:“他们仙家之所以不知痛痒,就是因为穿梭这些世界毫无痛苦,又经水母仙雨千年滋润,根本不知恐惧为何物。但是现在,咱家来了。”
接着他拿出千里镜,看了看远处的火山口,建文单凭肉眼都已经觉得那里开始在冒烟了,感觉下一刻就要喷出滚滚岩浆。
看着这外国海城令人揪心的一幕,建文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中国典籍《列子》里的一个故事:
海外的仙岛常被海浪掀动,天帝就命十五只巨龟轮着班顶起仙岛。但是龙伯之国的巨人又比仙岛大了何止数倍,他们轻松地取走巨龟,要拿它们的骨骼占卜。这么一折腾,不计其数的仙人都漂入海中流离失所,连生死去处都不知。
既然水母岛民自诩为仙人,那唯一能把他们拉回普通人的方式,就是借助人类不能为的力量让他们屈服。建文一锤手心,恍然大悟:
“我明白了……你是要让他们尝尝,真正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哈罗德剧烈地点头:“正是此理,正是此理!”接着他们俩一齐望向千岁,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
千岁一贯冰冷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一丝绯红,瞳孔里也放出一种狂热的光芒。
“太好啦,我也很想,”她说,“那种味道,我已经一千年没有品尝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