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一沙一世界(下)
七里苍白的面色竟然开始恢复血色,见时机不差,小鲛女慢慢从她背上拔出匕首。这虫子的药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皱眉头,随即舒展。背后的伤口在冒出些黑血后,竟然很快便愈合了。七里“唉……”地长吁一口气,含在嘴里的刀刃也拔了出来,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换你抱着了。”
铜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后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从不情不愿的小鲛女手里抢过七里,紧紧抱在怀里。在抱住七里的瞬间,他感到身体产生隐隐的麻痛,这是正在迅速恢复身体的七里体内仅存的疼痛,建文满心欢喜地分享着这疼痛,这是他仅有能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许他为自己疗伤的程度。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后背,轻轻地抚摸,她的下巴架到自己肩膀上,对着自己的耳朵悄声说道:“笨蛋,你抱那么紧,好痛。”
喜极而泣的建文这才发现自己抱着虚弱的七里竟然用了十二分的力。
腾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来,建文顺着他声音看去,只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百多名丧尸武士都被斩杀,尸山血海中,郑提督巍然屹立,双手持着娥皇女英二剑,上衣雪白如初,依旧没沾上半个血点。
看过郑提督和破军大战的建文,自然知道郑提督剑术举世无双,只是在他记忆中的郑提督,是那个总会拿着玩具陪自己玩儿的外臣,见了右公公也会恭恭敬敬行礼。此时的郑提督鬓角花白,眼角的鱼尾纹也变得深刻,只有一双眼睛放着炯炯精光,和建文记忆中那个总是双睑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顺眼的郑提督判若两人。
他想起了破军给他讲的青年时代英姿勃发的郑提督,那个他并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军一起被祖皇爷誉为大明“双璧”的郑提督。那时的他,应该也是如现在般有着清澈的双目,是朝廷的污浊、官场的黑暗,将他变得圆滑世故,让他的双眼变得失去原有的光泽。
这才是,郑提督应有的样子。
建文一下子被郑提督吸引住,就如当初被破军一下子吸引住,仿佛这个人他是初次相见,与他的生命从未有过交集。
“芦屋舌夫,你可认识妖僧来复?”郑提督声若洪钟,将众人震得耳鸣不已。
“你说来复大师?”舌夫上下扫视了几眼郑提督,用袖子挡住嘴,“如何不认识,他不是贵国先帝最宠幸的大和尚吗?听说还想要封他为国师,后来不知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郑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
“先帝为这妖僧蛊惑后性情大变,耗尽天下财帛建立起空前的水师,下南洋寻找佛岛。我大明水师建立初心本是为守护天下苍生,但先帝为来复所惑穷奢极欲,派遣多路人马四处秘密寻找海沉木以及搜罗奇珍异宝,干下不少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郑提督瞟向小鲛女,目光中略带歉意,“其中就包括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贪图用他们炼什么暖荧脂来享用。”
小鲛女听到此处,望向郑提督的目光中满是悲愤,郑提督略一合眼,又转盯着舌夫,“后来我几经查访,发现这来复并非常人,他接近先帝并非贪图高官厚禄,而是别有目的。”郑提督话一停,用娥皇剑指十数丈开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为,就和你对幕府的武田将军所做一般无二。你们都以长生不老、统治天下为名,蛊惑各自主上前往寻找佛岛。就在先帝要率领大明水师全体舰队寻找佛岛的前夜,我亲手杀了随行的来复,发现他的尸身竟然不是人形……”
“难怪在下后来和来复再也联系不上,原来是死在你的手上。然后你又弑杀了行止可疑的皇帝是不是?”舌夫始终用袖子挡着半张脸,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我是想去死谏的。当夜我去见先帝请罪,禀明杀死来复之事,并劝说先帝放弃劳师动众寻找佛岛。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脸色变得黑沉沉阴郁,接着面部变得不似人形,从口鼻中都伸出无数触须,眼睛也变成黄色。我弑君时,陛下已经变成怪物,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杀手。”
建文在旁静静听着这一切,他不敢想象,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远不相同。他亲眼所看到的郑提督弑君,竟有着可怕的阴谋和妖术藏于其中。他左看看郑提督,右看看芦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呆了片刻,站起身问郑提督道:“那日我见你杀了父皇,既然有此种隐情,你为何不讲给我听?”
郑提督苦笑一声,和建文的这场对话,被拖了太久,“太子殿下当时只顾要逃,哪里肯听我说句话。我当时也是逼不得已,做下这等不忠之事,想着只说先帝暴病身亡,拥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着待太子长大后,再自裁以谢先帝。”
“那你为何不设法找我回来,却要拥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当时踪迹难寻,燕王镇守北地拥兵自重,对皇位又觊觎已久,拥他为帝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悬,只怕大明又将酿成一场生灵涂炭的八王之乱。”
八王之乱是西晋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爷因帝位进行的内战,结果导致天下分崩离析,终酿成诸胡入侵的永嘉之乱。这段历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对皇位并未有太多兴趣,让予燕王叔父也并无不可,只是想到破军的身死,又问郑提督道:“你道是为了天下杀我父皇,这话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为何追逼蓬莱,害死破军?我本已无意和燕王叔父争夺什么劳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紧逼?”
“不是我步步紧逼,实在是情非得已。”郑提督想到破军的死也不禁黯然神伤,只是他的苦闷却难以为别人所道,“我和破军情同手足,如何肯杀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扫平宇内,又要将你斩草除根,这才命我率领大明水师主力南下。这皇帝的位子,从来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残事都是为它而起。我若不领命,今上自然还会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让破军归附朝廷,挟此功劳向今上死谏,恳求他将你封个亲王,衣食无忧地度过后半生,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呵呵呵……好一个弑君谋主、拥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并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监军,又派胡大人率领锦衣卫暗地里监视你,你这番苦心,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芦屋舌夫插嘴打断郑提督。
郑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与我家太子说话,你这妖人死到临头,如何还敢多嘴?你若是将佛岛与妖僧来复的事交待明白,我还可放你条性命。”
“呵呵呵……我当然会告诉你们……”舌夫背对着郑提督走到弥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玺黄金角,“在你们讲话这段时间,里面的信息都已传输干净,只待我主降临。”
“你说什么传输?”郑提督问道。
“既然死到临头,就让我讲给你们听听。”芦屋舌夫抓着黄金角慢慢转动,“武则天从显照大师那里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这一切都是我们的计划所在。你问我和来复和尚是什么,告诉你,我们和显照是一样的人。我们无处不在,潜伏在世上诸国君王身边,或是国师,或是阴阳师,或是主教……显照大师诱使武则天建立佛岛,又令她以为输送高僧大德万人于岛上,自能感动弥勒降临,赐她永生之寿,可惜在她输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后就驾崩了。”
“第一万个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边老僧们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杀死自己的举动,确信自己猜得不错。
“太子殿下果然天资聪颖,”舌夫捂着嘴又是一笑,“原本显照大师预定的第一万人,乃是被贬为庐陵王的中宗李显。可惜武则天并未等到奉献亲子那天,显照大师功亏一篑。我等在诸国皇室苦苦寻找了数百年,才派遣来复到你父皇身边,劝诱他将你作为这第一万名祭品生下来,并加以悉心调教。你父皇从小教你背下的经文,其实乃是召唤我主的献祭咒文。”
“你们骗了我父皇,还骗了我……”建文的两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他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连出生都只是为了当做父皇的药引子而已,自己的存在似乎本就是个错误。他想起难产死去的母后,也许那也是由于来复施展的邪术造成的。
“你父皇的贪欲强过我们见到过的任何一位帝王,这也是我们选择他的原因。”舌夫将黄金角又转了两圈,忽然又对建文说道,“最后再告诉你个秘密。你们所有人都是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铜雀是,七杀是,还有这位鲛人公主……你们的命运早在几百年前就定下了。显照大师用帝位和长生一步步诱导武则天将全部精力放在东方,从迁都洛阳开始,放弃西域远征百济直到建立佛岛。她自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帝位和长生,实际上却是在为我主效劳。还有你的大明朝,为何都城会从凤阳变更成东方的金陵,你还不明白吗?”
建文听到背后“当”的一声脆响,那是铜雀手中的小铜雀落地的声音。七杀祖先的波斯帝国,还有铜雀的百济王国,竟然都是武则天被愚弄的牺牲品,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他们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着。
“咔吧!”
芦屋舌夫似乎将黄金角转到了头,随着这声响,弥勒巨像身后出现了五彩的曼陀罗光环,光环旋即分散成千百条色彩斑斓的光环飞向天空。苍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层黑色大幕,从天顶到地面,将原本白茫茫的空间完全变成的黑色,诵唱佛号之声被悲鸣所代替。
来来往往的老僧们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青白色的鬼火。
腾格斯吓得张大了嘴,抓着哈罗德肩膀,捏得他哎呦哎呦直叫。铜雀左右环顾,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等之前所见都不过是幻像,其实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都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见的这些鬼火,才是他们的真实模样。”
紧盯着弥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为恐怖的一幕:金装的弥勒巨像随着黑幕拉下被褪去闪光的金色,组成弥勒的并不是石头或者土木,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个个形容枯槁、身体已变成酱红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那是成千上万老僧的身体被累积在一起堆砌成的佛像,老僧们如同地狱的恶鬼呻吟咆哮着,他们的身体被紧紧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双手,企图抓到些什么。
黑幕过滤了妖术造成的一切幻象,将恐怖的真实展现在众人眼前。舌夫放下挡着脸的袖子,郑提督细长的凤眼愤怒地闪过一阵杀意,舌夫的真实面容与来复还有变异后的先帝并无区别,毫无人性的脸上几丛触须自口鼻蠕动着伸出,眼睛是金黄色。
“这些老僧应当为能成为召唤我主的人柱感到幸运,更何况,我主赋予了他们永生,他们活了数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这样的永生还不如死了的好。”郑提督咬着牙说道,手中双剑再次发出嗡嗡的鸣叫。
人柱大佛身后的黑幕显现混乱的旋涡,这旋涡比大佛还要庞大,从中伸出许多粗壮的触手。
“这是什么?”建文仰视着从旋涡里出来的东西。
“这是我主深渊之神在现世的具象化,我们称它为海王。”舌夫又习惯性地用袖子挡住嘴,“其实你们在来到这里时见过它,只不过见到的不是全部。旋涡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触须搅动出来的。还有,这佛岛之所以会偏移,也是因为被它驮在背上的关系。”
“是那东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栗,他想起在佛岛外围的七个龙卷风中,看到过黑色的怪异触手,原来竟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舌夫运用空间转移的妖术,竟将它从海底搬了过来。
海王的触须足足走了半刻钟,身体才从黑色旋涡里爬出来。它长着类似鲸鱼却狭长得多的身体,背生倒刺,头顶和口中都长着粗大的触须。如果用铜雀的座鲸蓝须弥做比较的话,海王至少有三十个蓝须弥那么大。
海王庞大的身躯走了许久,才完全从旋涡中走出来,它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引起一阵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几乎都站不住,连郑提督也后错了半步。
海王没有手脚,却像蛇那样将半个身体直立起来,触须从口中乱纷纷伸展出来。
“海王原本是万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鲸之神与霸王乌贼之神,它们相互缠斗,后来终因力竭死在海底。两者的戾气缠绕着尸身经万年不衰,是以我教众用深渊之术将两者结合而成海王,作为我主降临此世所用的身体。现在只要将太子献祭,我主即可降临,附身其上……”
说着,芦屋舌夫走向海王。他的身体与海王相比,只如一颗米粒大小,他高举双手咏唱起怪诞的咒语。海王低下头,张开满是尖牙和触须的口器,伸出长长的触须将他卷起。
“舌夫,你意欲何为?”建文见舌夫似乎是要将身体作为海王的饵料,惊愕地喊道。
被触须卷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仿佛他奔赴死亡是件异常轻松的事。
“我等教众为深渊之主而生,在这世上活了数百年。如今我主即将降临,我身留于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来增强海王法力,以迎接主临。”
“但是你岂不就死了?看不到你的主降临?你为此而生,又有何意义?”
“呵呵呵,这很重要吗?”
舌夫说完了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被海王的触须卷入口中,直到被吞入喉咙,还能听到他“呵呵呵”的笑声。
吃掉芦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发出低沉的嘶鸣,声响犹如火山爆发。嘶鸣之后,它眼珠转了几圈,终于定在建文身上。
海王后倾了一下身体,卯足力气在地面滑动着朝着建文飞扑过来。
郑提督如白鹰般飞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闪电,将海王大张的口中伸出的触须砍掉一簇。海王痛极,又伸出头上更为粗壮的触须来抓郑提督,郑提督踩着他的嘴背跳起,双剑十字占下,将触须切成三段。
“快跑!”
暂时阻止了海王的进攻,郑提督朝着建文喝道。腾格斯抱起身体虚弱的七里,又提着哈罗德脖领子跑出好远,小鲛女也跟着跑了出去,只有铜雀跑出几步回头一看,只见建文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望着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动的高僧组成的弥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么不走啊?”铜雀过来要拉建文,却被他甩开。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又斗了一个回合,被切掉触须的海王扭动身躯,伤口处很快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他们在喊叫。”建文呆呆看着巨像。
“那是舌夫他们的妖术,你跟着我快跑就对了。”
“不对,他们是喊救命,他们是在求我救他们。”建文朝着巨像走了过去,铜雀也不想再跑,他似乎有些相信了建文的判断。
那边郑提督和海王几番交锋,缠住了海王的攻势。只是海王虽说每次交锋都会受伤,伤处却会立即长出新的触须,倒是郑提督几番得手后,显然速度和力量都弱了不少。他本指望建文能趁着这段时间赶紧逃走,却见建文反而朝着巨像走去,此时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动着又朝他冲来,郑提督只好专心应付,无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组成须弥座的众僧朝着他伸出干枯的手臂。他们的眼窝里都没有眼珠,口中没有牙齿和舌头,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难。
“这些高僧以为自己是为救天下尘世苍生,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信念被骗到这佛岛上。谁知这里等待他们的却是地狱的折磨,以及邪法对他们身体的控制,他们的修行反而使他们的身体成为制造人柱祭品最好的材料,以至于永在此处无法转入轮回。”
想到此,建文忽觉得心中一阵悲悯,泪水止不住地掉落下。他想起被邪法控制的父皇,想起难产而死的母后,想起自身的坎坷命运。
“痴儿还未开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见缘法尚未亲至。”
巨龟寺老龟的话在耳边回响,建文默念了几遍,只觉得头脑中灵光突现,似乎明白了老龟的深意。自己体内这颗海藏珠内中嵌着一枚砂砾,看着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将别人的伤痛转移到自己身上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难道我得此珠,缘法自然,竟是为普度这些老僧?”
建文想起了许许多多在书上看过的佛经故事,莫不是牺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达佛岛时给七里讲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故事,唐三藏大彻大悟后,肉身躯壳顺河而去,从此成了无用之物。自身这幅皮囊,与其被人争来争去,又何如拿来救人?
被腾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挣扎着抬起头,她看到建文对着被困在巨像内的老僧们伸出了双手。
“不要啊!”七里用尽全力大喊,建文却如同没有听到,双手继续缓缓伸向老僧们。
听到这声喊的郑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触须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时麻痹了。他强忍着疼痛,挥剑砍下拍向自己的触须。
建文的手只是与一名老僧接触,便只觉得全身如同过电,先是酥麻,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疼痛,这疼痛远超过为贪狼治伤时的痛苦。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建文反复默念着这句话,索性全身贴在了老僧们中间,几十只手将他牢牢抱住。几十只手变成几十把钢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断传给处于最下方的老僧,传入建文体内。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几百年来被施加的妖术都被输进建文的头脑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张扭曲的面孔一张张被呈现在他眼前。他闭上眼,感受着这痛苦。
老僧们痛苦的面容渐渐舒展,化作了平静安详。但建文渐渐麻木了,过度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肉体的感知,自己的灵魂也在与那具肉身躯壳分离,连接两者的似乎只剩下七里、铜雀、还有哈罗德和腾格斯细若游丝的呼喊。
忽然,建文的脑海中响起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们整齐划一的诵经声,他感到胸口发烫,有什么力量在源源不断将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
“那是什么力量?”建文闭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头,是一粒小小的砂砾,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砂砾。佛经上说,构成世界的是一座须弥山,周围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为一个小世界,一千个这样的世界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而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装载。
这即是所谓一沙一世界。
“唉——”
痛苦悲鸣之声渐渐平息,随着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构成弥勒巨像的老僧们的身体化作飞灰,从头到脚坍塌,飘飘扬扬像是下了场雪,他们的肉身终于被超度,得到安歇。
建文全身的痛苦最终都被海藏珠吸收殆尽,望着化作飞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砂砾的小小海藏珠自动滚到了他的手上,只见小小砂砾并未有什么异常,但是一团金光环绕着砂砾在旋转,或许这正是高僧们的灵魂所凝结成的。
建文望向缠斗中的海王和郑提督。
“海王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躯壳,它们的痛苦又何尝为人所知?”想到构成海王的是两个生物上万年来相互纠缠的戾气,建文不禁又觉得悲从中来。
海藏珠似乎听懂了建文的心声,包裹着砂砾的金光爆发似的朝着四面八方飞散,将压在佛岛上的沉沉黑幕顶开。黑幕被这金光一冲,顿时化作乌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间,接着白茫茫的空间也被洗去,芳草鲜花从地下长出铺满地面,白雾消散,现出远方的蓝天碧海。
正在扑向郑提督的海王被这金光一照,恐怖的躯体竟也随风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乌贼骨和一具鲸骨紧紧缠绕。疯长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满了这两具尸骨,似乎它们早在一万年前就在此安静死去。
金色的抹香鲸之神和银色的霸王乌贼之神的灵魂从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们朝着建文颔首,似乎在感谢他超度自己脱离万年的痛苦。抹香鲸之神忽然从空中跳下来,绕着建文转了两圈,朝着山下破败不堪的青龙船扑去。它绕着青龙船转了两圈,船身所有被破坏的地方都变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鲸鱼猛地朝着船帆上一扑便不见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飞跃的抹香鲸的画像。
郑提督目睹了奇迹的发生,他将双剑插在地上,紧闭了双眼。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知道这是建文在为自己疗伤,这伤痛必定都转到了建文身上,可当他睁开眼,却见建文神色如常,并无半点痛苦的神情。郑提督蹲下身子褪起建文的裤腿,只见他小腿上并没有出现转移的伤痕。
“你不想杀我为父皇报仇吗?”郑提督问建文。
建文摇摇头,说道:“破军让我放下仇恨,那只会令我变成海王那样的怪物。”
郑提督双膝跪倒,建文也赶紧跪了下来。突然,建文感到后脑一痛,抱着脑袋回头看去,只见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后,扬着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话要讲,只是如今却讲不出了,见建文被打疼,又觉得心疼起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
惊魂甫定的腾格斯和哈罗德看着这一切还回不过神来,铜雀从地上捡起传国玉玺,又从灰烬里捡出黄金角插回玉玺里,若有所思。姗姗来迟的王参将和沈缇骑出现在石台阶的下方,铜雀看到他们两人,赶紧将玉玺藏到身后。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让她松开,七里却越搂越紧,搞得一旁的小鲛女满脸不爽。
“对了,郑提督,你说过要办完一件事才来找我受死,你要办的究竟是什么事?”
郑提督没有回答建文的话,他将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来,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毫无半点纹饰的红木匣子。
“这里是先帝骨灰,我想着先帝心心念念要来佛岛,就想着将他的骨灰埋葬在这佛岛,再去找你受死。”郑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他抚摸着骨灰盒,心中无限的惆怅之情。他淡淡地对建文说:“你父皇鬼迷心窍,竟然想要生你出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子,你恨他吗?”
建文也伸手抚摸着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带有温度的手掌,那感觉会是装出来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他也说不清。或者父皇开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确是要用作药引子,只是日久天长,竟也有了些许情感。
“不知道,他毕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扬,看到郑提督手上缠绕着什么东西,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腕,只见那东西正是自己送给郑提督的天后宫平安符,后来在破军的座船上被自己扔进大海。
“在大海里寻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捞针并无多大区别。”
郑提督看似随意的口气,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从眼角流了出来。
两只蝴蝶呼扇着翅膀翩翩从山顶飞下来,飞到郑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着头似乎正在望着山顶的这对儿或亦师亦友、或彼此结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龙船发出一阵低沉悠扬的鸣叫,在佛岛周围平静的深蓝色海面上飘荡,久久不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