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眼前寒光一闪,原来是建文捡起那把还带着血的娥皇剑,剑尖直指郑提督的咽喉,“逆贼,别忘了还有我。大不了我今日先杀了你,再死于你部下之手。”
剑尖微微向前刺破了郑提督的脖子,但郑提督似乎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惨然笑道:“我知道终有一日要死在你手里,在我杀死先皇,又让你驾着青龙船脱逃的那一刻,我便知自己下场必定如此。”
“哼。”建文冷哼一声,他通过剑尖感到了郑提督脖颈皮肤的柔软触感,现在只要他再将剑尖向前送上三寸,大仇可报。他看到了剑柄尾端晃动的天后宫护身符,那还是他亲手送给郑提督的。
“你今日是不是想要用这把剑杀我?”
郑提督收敛笑容,仰着头说道:“不,我是想把剑交到你手上,告诉你若是我带你回大明必可保你性命和一世锦衣玉食,如是不信,你大可用这把剑杀我。”
“呸!你不过是现在命在旦夕,企图巧言令色诓骗我饶你性命罢了。”
“若是不信,你尽可杀我,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你我也算师徒一场,可否多留我几日性命?待我事了,自然将这颗人头送你。”郑提督平静地望着建文,他的眼神并无狡黠、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无比的平静,这让建文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刺下去,虽然刺下去很简单。
他咬牙切齿道:“父皇待你一向极尽器重,你不告诉我那日为何杀我父皇,我怎能让你死得那样便宜?”
“我说了,待我办完事,你尽可以杀我。但此刻我不能告诉你那天的事,更不能让你杀我。”
说罢,郑提督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娥皇的剑刃,从自己的咽喉处慢慢挪开。锋利的剑刃立即划破了他手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剑尖“滴滴答答”流下来。对面宝船上的明军都发出惊叫,他们担心自己的提督大人,却又因没有提督大人的命令不敢来救。破军没有说话,只是放慢了呼吸,看着事态的发展。
建文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不光是心在跳,还有别的什么在体内和心脏一起剧烈跳动。
“难道是海藏珠?你在警告我不能杀死他吗?”心跳加快是因为复仇的机会近在咫尺,海藏珠的跳动则似乎是阻止他的仇恨从心中蔓延到握剑的手上。
建文的手松下来,任凭郑提督将剑尖缓缓按了下去。他左手伸到胸口内一转,海藏珠从体内“噗”地跳到手上,珠子里的那颗沙粒似乎是得到了生命,正在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里上下乱跳。
“海藏珠!”郑提督惊呼起来。他知道,海藏珠乃是大海的珍物,得到此珠之人都可得到非凡力量,不知多少亡命之徒都在寻找这宝物。只是,海藏珠会慢慢吞噬持珠者的身体,持珠者得到此珠就相当于被珠子所诅咒,最终会变成珠中所包裹的东西。
“正是……”建文讪笑着说,他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你看到了,我为向你复仇,付出了什么。”说罢,他用力扯下拴在娥皇剑剑柄尾端的天后宫护身符,远远地抛进了大海里,然后将剑狠狠插在甲板上。
明军水师的右翼舰队越靠越近,当先的是一艘主桅杆上挂着八只青色犀角灯笼的大福船,这是右翼船队监军的座船。船顶桅杆上装饰有白牦牛尾将旗,顶端还挂着面用金线编织的小流苏装饰着的明黄色长条旗帜,这旗帜非常耀眼,即使在很远也能看到,乃是代表皇命的监军标志。
“代天宣命,诸军罢战,违令者斩!”
监军的主船上数百人一起高喊,接着紧随其后的近百艘随从船只上的将兵也大喊起来,声音整齐响亮直冲云霄。其实厮杀中的明军和蓬莱军早都罢了手,腾格斯也让虎鲸群都停下来,所有筋疲力尽的人都在注目观看郑提督和破军的决斗。听到监军船上的号令声,明军都从前线退出,指挥蓬莱军的判官郎君不知发生何事,也命士兵们不得追击。
监军的大福船转眼到了破军座船近前,建文看清船头所站之人,顿时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那船头站立之人,不是从小将自己带大的大伴右公公又是哪个?右公公正袖着手朝这边张望,他左边王参将正满脸堆笑地扶着胳膊,右手盘着蜜蜡串。右边人一袭白衣,身材瘦小,左手盘着金黄色的黄铜小雀,竟然是不知去向的铜雀。
大福船靠上破军座船,由于高矮相差太多,破军派人搭上舷梯。
王参将和铜雀一左一右搀着右公公,小心翼翼送他上了舷梯。两条相邻的船都在晃动不已,舷梯也是左右晃动几乎要站不稳,惊得右公公一个劲地喊:“哎呦,小崽子们,慢着点、慢着点!别把咱家给晃下去。”
几丈高的舷梯,右公公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登上破军座船。右公公整整衣襟向前走去,王参军和铜雀左右站开,一个盘着蜜蜡串,一个盘着小铜雀。
右公公此刻与当初侍候建文时早是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过了这些时日,非但不见衰老,气色反倒更佳,面相红润,人也胖了一圈。身上穿的是特赐的红色蟒袍,手里还抱着块儿木漆金面的皇命监军金牌。
“太子爷,老奴来晚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右公公见到建文,顿时涕泪横流,“咕咚”一下跪在地上。得见故人,建文也是感慨万分,伸手想去扶他,忽然想起右公公是个阉人,又想起七里和腾格斯当初差点儿将自己当成从宫里逃出来的小太监,双手才伸出一半就赶紧缩回来背在后面,只是嘴里说道:“大伴请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必再如此拜我。”
“哎呦我的爷唉,您哪知道咱家这些时日花了多少心思去找您,那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苦不堪言。”右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地嚎啕大哭,哭得建文心都快碎了。想起这老太监从小伴着自己玩耍长大,也忍不住流泪抽泣,用袖子去擦眼角。
此时老何见双方打不起来了,便过来替破军包扎好伤口,破军也挨过来看这主奴相见的好戏。他忍不住问眯着眼看热闹的铜雀,“听说这老太监在新朝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连蟒袍都穿上,还做到水师监军,倒也还不忘旧主。”
“不忘旧主?嘿嘿嘿嘿……”铜雀手里盘着小铜雀的速度越发快了,带着坏笑让破军附耳过来,低声道,“什么主从恩义,这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他那一百艘船,一万两一艘大船,五千两一艘小船,老夫这回被活活坑出了血本,这老东西平白赚了八十万两银子,另有二十万两孝敬钱,才买得他迟到这几个钟点,还有这忠义一跪。”
“哦!”破军惊得频频点点头,“这右公公一双膝盖,竟是值了一百万两银子呢。”
原来,这位右公公与郑提督内外联手奉燕王登得大宝,故而在宫内也是炙手可热,深得当今皇上信任。此次被派遣担任南下大军的监军,右公公一朝权在手,沿途揽财无数,珍宝器玩竟装了四船。铜雀通过骑鲸商团覆盖南洋的情报网侦知右公公一路所为,思忖或可用重金贿赂这位唯一可以治住郑提督的太监。
从柏舟厅离开后,铜雀通过自己在明军内的熟人搭上右公公,到了他的中军后,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总算把价钱谈妥在一百万两。右公公是个信誉极好的买卖人,拿了铜雀的银子,自然故意率军磨洋工,在两军筋疲力竭后举着御赐金牌前来止战。
右公公拜完建文,爬起来换副嘴脸,拉长声调对郑提督说道:“提督大人,您怎么闹成这副德行?我和您说了多少次,皇上赐咱家这块金牌就是要看着你不要行事过激,要让南洋化外之人得沾皇家雨露。皇上再三嘱咐咱家,此次南下要抚、要抚!您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味硬是要剿,这回如何?损兵折将,咱家若不替你遮掩,看你怎生去和皇上交代?”
郑提督忍着腿上的痛难以作声。此次出战右公公分明也是同意的,自己安排他指挥最没压力的右翼,为的就是让他能在最后阶段顺手摘桃子立个军功,回去在皇上面前也好有面子。不料右公公不仅打断了他的决斗,还反咬一口,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自己拿了银子还要做好人。但右公公是今上身边的红人,又不好回他的嘴。
郑提督挣扎着站起来,王参将替他从甲板上拔下来英皇二剑,又讨好地伸手去搀他。郑提督接过双剑,见王参将作战不利却不敢回来见自己,而是投了右公公做挡箭牌,气得将王参将的手打开。
他慢慢直起身,冷着脸看向右公公。虽然他重伤之下仍在流血不止,但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右公公见他挺着长剑俯视自己,双腿竟一时有些打颤,努力定定心神才镇定下来。
“在下一介武人,不懂得这许多,皇上面前有劳公公了。”郑提督对右公公敷衍地拱拱手,算是给他一个交待,自己拖着伤腿先自朝着舷梯去了。
“郑提督,可要记得你的话。”建文朝着郑提督背影喊道。
郑提督的背影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说道:“太子放心,我郑某人说到做到,待我事情办完了,自然来向你说明一切,然后领死。”说完话,他扶着舷梯艰难地走了下去。右公公向建文只低头致意了一下,就也被左拥右簇地护送走了。
建文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痛也有苦,既有喜也有悲,唯独没有恨。不知为何,只是将剑推进郑提督脖子的瞬间,他对郑提督的恨忽然变得稀薄了。
郑提督回到宝船后,指挥着大明水师脱离了战线。此次大战,明军虽损失大小船只将近百艘,官兵死伤数千,其实实力尚存四分之三,远在蓬莱军之上。蓬莱军虽然损失比明军要小,折损却达到三分之二,若是继续再战则必败无疑,亏了铜雀买通右公公了结此事。
双方交换了俘虏,各自搜救伤者、打捞尸体,明军在下午一点左右离开战场,右公公既然拿了钱,又看在建文面子上,再不可能来攻蓬莱。何况,明军损失也不可谓小,修整也是必要的。
蓬莱军算是获得惨胜,班师回营,也修整军马船只不提。
建文又想起丢在海里的传国玉玺,愁眉不展,腾格斯自告奋勇要下海去找,抓着哈罗德要他再做个潜水器,可任凭他要掐断哈罗德的脖子,哈罗德也说做不出了。他说上次是在浅海搜寻,这蓬莱岛是在海上的一座浮游岛,然后讲了一堆大陆架、深海水压之类腾格斯听也听不懂的道理,反正一句话就是那么深的海,他做的那潜水器下去就得被压扁。
最后,腾格斯还是去找了他的虎鲸兄弟,连用手比划带嘴里发出怪声总算让它们明白是要去找个方形状的东西。虎鲸们潜水找了一下午,一直找到天黑,方方的东西倒是没少找上来,只是没有玉玺。建文最后说算了,既然破军愿意将王命旗牌给他,好歹青龙船也能继续操纵,说不定哪天会冒出个书生,像把秦始皇丢在水里的玉玺捞上来一样,将玉玺还给他。
当天晚上,破军在柏舟厅大摆庆功筵席,招待参战将领,连当值的基层士兵也都在岗位上得到了一顿丰盛的酒肉大餐。
腾格斯和哈罗德还在酒醉后合唱献歌,只是一个唱长调,一个唱男高音,怎么听也不是一回事。判官郎君在断臂上临时装了个钩子,看他吃饭的模样,想学会左手用筷子还需要些时日。破军连连向第一功臣铜雀敬酒,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建文不开心,虽说只是离别一日,但他更加思念七里。听港口的士兵说,她要了艘小船还有一些干粮和淡水,自己划着船走的,不知去了哪里。
酒宴直到深夜才散,众人尽兴而归,破军说明日送建文等人去佛岛边界,然后就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建文找来四、五名士兵,才把醉得不省人事的腾格斯扛回馆驿,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老何这天晚上也喝了不少,走出柏舟厅被冷风一拍,只觉得天旋地转。判官郎君看他站不住,要送他回营房休息,老何笑盈盈地说道:“前路漫漫,我自行之,不必相送。”然后脚底伴着蒜,左摇右摆地朝着自己的营房走去。
走了一半,他突然想起锦衣卫指挥使还关着,顺路绕了个远去看看有什么要关照的。这几日指挥使等人来到蓬莱岛,都是他一力安排,关系也都处得不错。既然大明水师和蓬莱岛罢了兵,几名锦衣卫关着也不是长久之计,翌日破军必然要放人,说不定还要送些钱财礼物压惊。
软禁指挥使等人的并非是牢房,而是一个小小的套院,只是将所有人都缴械,而且安排四、五十人看守。老何走到套院门口,只见院门虚掩着,他“嗯”了一声,想必是今日人人都分了酒食,看守的士兵酒足饭饱,连门也忘记关了。
他“吱扭”一声推开门走进去,院内黑咕隆咚,关押锦衣卫的三个房间也不曾点灯。
“如何这早就都睡了?”
老何走了两步,只见黑暗中两点黄光闪耀,“喵”的一声,一只猫窜到他跟前,抓着裤管子不肯松开。老何好不容易轰开它,那猫两下蹿上墙去,再不作声。
眼前的黑暗里又是微光一闪,接着“噗”的一下亮起只火折子来,照亮一张面孔。老何被吓一跳,再仔细看去,原来是锦衣卫褚指挥使,对方见是他也笑起来,只是光从下面打上来,显得脸上极是阴森可怖。
老何未曾多想,指着褚指挥使道:“褚大人,您怎么出来遛……”
话没说完,老何只觉得胸口一痛,一把冷森森的钢刀从胸口穿了出来。虽然酒精没有让他觉得格外疼痛,呼吸却变得困难。他看看透过胸口的刀尖,再看看褚指挥使的笑脸,再回头去看用刀穿过自己胸口的人。只见一名日本忍者手里正握着穿透自己的武士刀。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褚指挥使将火折子一丢,火折子翻着跟斗飞出去,照亮了他身边站立的十几名锦衣卫和日本忍者。火折子触碰地面的瞬间,迸起的火星短暂照亮了整个院子,只见院子里躺着四、五十名蓬莱士兵的尸体。老何感到冰冷感沿着四肢、顺着血液流到了身体躯干,他头一歪,和那些尸体倒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