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满室的黄与红皆换为白色。

汉白玉栏杆上是白色纱绢扎成的花朵,廊下、窗棂、门楣上方都是白色锦缎相缠,或金或红的灯罩全都换成了纯白的纱罩,还有那永远不息的龙凤烛也被取下换成了白蜡。

大红的地毯撤下去了,红木的桌椅上铺了绣着莲花的白色织锦,暖炕上的褥垫,暖手炉的罩子,所有的,目之所及的地方,全都换成了白色。

就连侍立在侧的宫女、太监、侍卫的衣裳,大臣们的官服,后妃们的礼服,头上的钗饰,全都换成了白色。

天公仿佛也在和他们一起哀悼,飘飘洒洒的大雪持续不断地连着下了好几日,整座紫禁城,整个大明朝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如一个晶莹的琉璃世界。

痴痴地靠在东暖阁的木炕上,拥着仿佛还有他气息的被子,静静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地方,拿着一本他曾经看过的书,若微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宫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虽然她答应他要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照顾祁镇,抚助幼主料理朝政,可是当他真的撒手而去,任她喊破了嗓子他都不再睁眼看她时,做那些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放下了,就躲在坤宁宫的暖炕上,静静地发着呆,想着从他十二岁初见时到他三十八岁离开,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

    真的好漫长,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让她慢慢地回忆。

很多事情、很多场景似乎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可是没关系,因为自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追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多少天,但是她知道,够了。

不管有多少时日,就这样静静地回味着和他在一起的岁月,那么每一天都是充实的,都是快乐的,都是可以从日初熬到日落的。

湘汀一次一次地端上热茶换下早已冷却的凉茶,一次一次为她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换下纹丝未动的上一餐膳食。

除了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只有尽量放轻步子,放缓动作,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一点儿声响,以免打扰了她和他在思绪中的神游相会。

当湘汀悄悄退到室外在角落里抹眼泪的时候,一声叹息将她惊扰,她猛地抬起头,坤宁宫总管太监阮浪引着大理寺卿许彬与锦衣卫指挥使孙继宗走了过来。

许彬依旧风度翩翩卓然不群,见到湘汀也是彬彬有礼。

孙继宗则快人快语开口问道:“湘汀姑娘,皇后娘娘精神如何?”湘汀摇了摇头,“不吃不喝也不理人,前晌儿三位杨大人来过了,一起被挡了驾。

午后,会昌伯孙大人和董夫人来了,也被拦在殿外。

娘娘现在谁也不见。

”孙继宗望着许彬忧心忡忡道:“这可怎么好?多少大事等着娘娘的示下呢。

现在可不是闭门哀伤的时候。

”许彬看着东暖阁那紧闭的房门,眉头微蹙面色沉重,始终不发一语。

阮浪压低声音说道:“奴才们也是没了主意,这才去请两位大人过来开导开导,皇后娘娘若总是这样,情势怕是不好。

”湘汀见此情景,心中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但是也知道事关紧急,于是说道:“那就请两位大人进去劝劝吧!”孙继宗叹了口气,“没有娘娘传诏,外臣如何能见?只因我与皇后是至亲,所以才勉为其难地走到这宫门口,若是再往里走,也是坏了规矩。

”“这可怎么好?”湘汀急了,“要不,我再进去求求娘娘。

”“湘汀姑娘!”许彬终于开了金口,“能帮下官传句话给皇后娘娘吗?”“许大人请讲!”湘汀此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紧走几步凑到许彬身旁。

许彬低声耳语片刻,湘汀怔了又怔转身跑入殿内。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内,许彬与孙继宗站在下首,若微一身重孝坐在当中。

“你说襄王进京,是什么意思?”若微开口一句直接问向许彬。

    许彬态度如常语气和缓,只是眼中隐隐的寒意渐渐迷漫开来,“大行皇帝仙逝已经三天,可是太后始终没有降下懿旨让皇太子即位,三位杨大人和朝中重臣联名上奏请皇太子即位的奏折也被太后压下,留中不发。

锦衣卫已得到消息,十天前,襄王已离开封地赶赴京城,算算日子明后天也就到了。

”若微紧盯着许彬,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话里的意思说得很隐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正在发生的普通事件,但是隐藏在事件底层的暗流与凶险,若微听懂了。

她坐在椅子上,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她想怎样?”孙继宗看了看许彬,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愤,他压低声音说道:“怕是要学北宋杜太后。

”“兄终弟即?”若微神色一黯,怔了半晌居然在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像秋日的残荷,明知一场秋雨过后自己就要凋零惜败,可是依旧绽放着最美的容颜给世人最后的风景。

“也好。

”谁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这两个字。

    “娘娘!”孙继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上前几步紧紧盯着若微,突然跪在地上,“娘娘不为自己,也要想想皇太子!”若微从高台上缓缓走了下来,伸手将继宗扶了起来,“她若能如此,于国倒是一桩幸事。

太子年幼,将来是否贤明,是否可以承继帝业、泽被苍生、中兴大明?我这个做母后的心里没底,天下人也没底。

既然如此,如果能在先帝的兄弟们当中,择一位贤王继位,于江山社稷确实有益。

而太子也可以从此卸去千钧重负,得到他父皇不曾享有过的快乐与自由,这样不好吗?”孙继宗的嘴张得大大的,他觉得皇后一定是被什么东西魇镇住了,又或者是太过悲伤,以至于乱了心智,迷失了本性。

他扭过脸去看许彬,期望他开口相劝。

    可是许彬更让他诧异,许彬千年寒冰的脸上竟然浮起了温如暖春般和煦的笑容,他甚至双手击掌高声赞道:“许彬何其有幸听到皇后这样一番高论,怪不得皇上遗诏说朝中大事白于皇后!”赞过之后,他又说:“只是皇上错了,皇后虽然才智过人,可是怯懦柔弱与一般妇人无异,皇上留下的千钧重担,她担得起,可是却不想担!”若微原本苍白憔悴的面上忽然闪过一抹狠厉,她指着许彬厉声说道:“你激我?”“哈哈!”许彬爽声大笑,“站在皇后对面的,如果是宋太祖之母杜太后,皇后退让是明智之举;可如果不是杜太后,而是吕雉或是窦太后呢?皇后是想做人彘还是想做钩弋夫人?”“许彬!”若微一声惊呼,玉颜大变。

仿佛刚刚还是万里晴空转眼即阴云密布、雷声大作,一场急风骤雨即将来临,她想要躲却根本无从躲藏。

许彬说的是发生在大汉后宫真实载于史册的典故。

汉高祖刘邦去世后,吕后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将高祖最宠爱的戚夫人和幼子诛杀;汉景帝去世后,窦太后权倾朝野,欲立自己的小儿子为帝,为此处处为难太子刘彻,并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其亲政。

后来,成为一代明君的汉武帝刘彻为了防止太后干政悲剧重演,在临死前,将太子之母钩弋夫人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