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月明星稀。

原本空旷的草地上四处燃烧着篝火,整装待发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手持明晃晃的刀剑守护在营地内外和四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正中一座看似普通的营帐内灯火通明,当今天子朱瞻基与越王朱瞻墉、大理寺少卿许彬正在对饮小酌,朱瞻墉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顾不得圣前失仪把头一扭“扑哧”一下把刚刚饮下的全都吐在了地上。

他咂了咂嘴瞪大眼睛看着朱瞻基问道:“皇上哥哥,这怎么当上了皇上反而小器起来了?叫我过来喝酒难道是做做样子吗?这酒杯里装的是什么?酸酸苦苦的,细品着不像是梅子酒也不是当年郑和下西洋弄回来的西洋葡萄酒,这里面半点儿酒味也没有,您就请弟弟喝这个?”朱瞻基笑了,伸手拿起酒壶刚要给朱瞻墉满上,侍立在旁边的太监金英就立即上前想要为他们斟酒,朱瞻基挥了挥手,“外面候着吧。

”“是!”金英一个眼神,帐里的亲兵与太监都立即退下。

朱瞻基亲自给许彬和朱瞻墉将酒杯重新满上,“这是若微做的药饮,以莲芯、酸枣、艾草、百合等物合煎而成,说是大军于急行北上定然火气过甚,让咱们清心宁神用的。

”一面说着,一面仿佛是不经意间把目光投向了许彬,戎装在身的许彬像是一柄藏于鞘内的宝剑,虽然尚未出鞘,但是那冷俏逼人的剑气却无从阻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贵气即使对面坐的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似乎无法与之相衡。

见朱瞻基把目光投向自己,许彬缓缓举起酒杯,冲着朱瞻基微微颔首,面上是如四月春风一般和煦的笑容,那一刻朱瞻基有些恍惚,原来男人也会有如此动人的一面。

“越王有所不知,军中不能饮酒,即使是滴酒沾唇也是死罪。

皇上是在为全军将士做表率。

”许彬为人处事,永远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只是又偏能随时随地参透人的心思。

“咳,那不喝就不喝,索性把这酒杯撤下,咱们喝茶挺好。

这酒杯、酒壶让人看着就闹心,倒把本王的酒虫勾了出来!”越王憨态直言豪爽的性子不减当年。

“许彬,皇后当日难产万分凶险之际蒙你所救,朕一直想谢却没有机会,如今命你随朕出征,就是因为此处远离宫门,远离尘嚣俗礼,如此才好当面谢你!”朱瞻基放下手中酒杯,冲着许彬竟然双手一捧行了个揖礼。

    许彬没有诚惶诚恐地立即起身伏地相拜,只是微微垂首道:“臣不敢!”“啊?”朱瞻墉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越发糊涂起来,“臣弟随队出征前还听人说皇上最近不仅纳了新妃还从朝鲜那边选了贡女,如今有了新宠与皇后也渐渐疏远了。

臣弟正想问问皇上这是真的还是谣言?”朱瞻基轻咳一声,“是也不是。

二弟还记得太子太师姚广孝圆寂前给皇爷爷留下的那句禅语吗?”“哪句?”朱瞻墉绞尽脑汁想了又想,终是摇了摇头。

“大是小,小是大,大大小小;真是假,假是真,真真假假!”朱瞻基拿起案上的刀将盘中的烤羊腿切下一大半夹入瞻墉的盘中。

“什么意思?”朱瞻墉只觉得从小到大皇兄的心事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这一次,他一点儿门道也没摸着。

“这次朕执意而行虽然得以立若微为后,了却了朕多年的一桩心愿,可是母后心中总还是存有忌惮,不仅对若微十分冷淡,每每宫中家宴或典礼之上,还总是将胡氏之位列在若微之上。

若微这个皇后当得实在委屈。

”朱瞻基举杯自饮,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

“听说了。

只是越如此,皇上应该更加宠幸皇后才是,怎么反而疏远了呢?”朱瞻墉端着酒杯皱着眉头将杯中说酸不酸、说苦不苦的东西缓缓喝了进去。

    “树欲静而风不止,母后担心什么朕很清楚。

她就是担心若微会成为我大明的武则天。

只是朕怎么可能会是那懦弱的李治?”朱瞻基苦笑道:“真不知母后这念头是如何而来的。

”“懂了!”听到这儿,朱瞻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说皇上怎么转了性突然广纳嫔妃了?原来是为了给皇后积攒些贤名。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皇上应该早些如此才是。

若微是好,可是咱们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再说了皇上如今年过三旬,膝下却只有一位皇太子,难怪母后心焦。

听说宫里最近又有人怀上了龙种?”朱瞻基并未立即答话,他的目光再次凝视着坐在自己左侧的许彬,许彬浅斟慢饮仿佛充耳不闻,朱瞻基刚要开口,只听帐外有人奏报:“皇上,派出去打前哨的人回来了。

”“哦?”朱瞻基神情凛然微变,立即说道:“速速进帐回禀!”“是!”应声进入帐内的人正是王谨,“回皇上,前哨行至喜峰口以北五十里,探到兀良哈人的痕迹,他们已越过大宁,估计是要经会州到达宽河一带。

”“哦?”朱瞻基立即起身移至书案前面,太监金英连忙掌灯上前摊开地图,许彬与朱瞻墉也围了过来。

朱瞻基仔细看着地图暗自筹谋。

朱瞻墉说道:“这帮北夷竟然跟咱们玩起捉迷藏来了,这下撞到了一处。

    皇上,咱们就在此地以逸待劳,等他们来钻我们张开的口袋。

”朱瞻基扫了他一眼,用手在一个地名上画一个圈儿,又转身看着许彬:“你向来才高傲物,一身上乘武功却以文科进士涉足仕途,如今朕就给你一个机会正名,说说你的高见吧!”许彬并不答话,只是伸手在地图上刚刚被朱瞻基圈过的地方用手指重重一戳,随即便立于下首静立不语了。

朱瞻基大笑道:“好好好,与朕想到一块去了。

”朱瞻墉趴在地图上自顾嘀咕着:“这不是喜峰口吗?你们打的是什么哑谜呀?”“来人,传旨下去,点三千精锐随朕夜行奔袭,直取喜峰口!”朱瞻基脸上的笑容瞬间逝去,此时的他不像是手握国玺的天子,倒像是一位踌躇满志的年轻将军。

喜峰口一带地势险要,不利于大军通过,因此朱瞻基决定亲率三千精兵昼夜北驰。

在靠近宽河接近敌营的地方,朱瞻基令将士们口衔小棍,整束衣装,避免在急行军中发出声响惊动敌人。

天亮之后,兀良哈的哨兵发现了明军踪迹,他们以为这不过是大明照例巡边的普通队伍,便立刻一拥而上。

    朱瞻基听从许彬的建议,命令三千精兵分成两翼,待敌人冲入包围圈之后,朱瞻基率先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敌人的三个前锋;两翼明军趁势而上,利用火器打得敌人溃不成军。

这是一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胜的战役,刚刚还是杀声震天转眼四下里又重新归于宁静。

地上是随处可见的异族兵士们的尸体、明晃晃的弯刀、箭弩以及残破的军旗。

骑在形貌神骏、毛色油亮的宝马上俯看着狼藉的战场,朱瞻基试图去体会当年明成祖朱棣纵横草原,饮马南京,问鼎天下时的激情澎湃与英雄气概,只是今时今日的心境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什么呢?”天子忧虑渐起。

“是不安。

”徒步而来穿着戎装的许彬站在朱瞻基的马下,他的手里牵着一个断了手臂满身血污,个子还没到他胸口处的异族少年。

“我恨你,明朝皇帝。

”指着朱瞻基,那个早已被痛苦折磨的五官紧紧凑在一起几乎变了形的异族少年狠狠地说道。

“大胆,小杂种想找死吗?”一个锦衣卫督统恶狠狠地斥责道,他提刀就要向少年砍去。

    “退下!”朱瞻基的目光紧紧盯着马下的少年,“你恨朕手下的兵士杀了你的父兄亲人?可是每年夏秋之际,你们马踏中原,又杀死了多少手无寸铁的大明百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是被你们这些人从富足的中原赶到北方寒地去的。

堂堂成吉思汗的子孙现在衣食不全,生活难以为继。

所以,我们再回来抢你们的,天经地义。

现在,我父兄和族人被你杀了,我要报仇!”少年脸上是与他年纪毫不相衬的执拗与毅然,眼中有怨、有恨、有悲,却没有半滴泪水。

朱瞻基的目光从男孩的脸上移到许彬的脸上:“你故意带他来,让他说出你想要对朕说的话,对吗?”许彬扭过脸去,看着天边渐渐升腾起来的红日,声音中带着一丝诡异与清冷:“世间万物,除了这太阳是东升西落,日日不辍,亘古不变以外,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我们脚下的土地,现在属于大明,以前属于元、宋、唐,在此之前还曾经属于过很多朝代,也曾经属于很多的君主。

”“住口!”策马而来的朱瞻墉飞身下马,用手狠狠击了许彬一拳,“书呆子,说的什么胡话,再说下去,你脑袋先得搬家!”许彬笑了,他牵着那个受伤的少年下去疗伤了。

回程路上,朱瞻基忍不住问许彬:“你是怎么收服那个孩子的?”许彬笑了,他的笑容中尽是苦涩与无奈,“很简单,我告诉他,想要复仇,就要先活下来!哪怕救你的正是你的仇人。

”“许彬,你乃翩翩青年才俊,文韬武略不输于杨荣、杨傅等人,但是在永乐和洪熙两朝都没有得到重用,你知道这是何故?”朱瞻基刻意拉紧了缰绳让马儿放缓了步子与许彬并行。

许彬不置可否。

朱瞻基继续说道:“因为你活得太超脱也太明白了。

任何事情你都能洞察于千里之外,这份澄明与清醒足以让帝王胆寒。

”许彬对上朱瞻基的目光毫不回避,“谢皇上褒扬!”“你?”朱瞻基举起手中的马鞭,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挥打在许彬那张俊秀如玉的脸上,这个人确实是太过狂妄了,他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缓缓说道:“朕已经决定从安南撤军,只是碍于从太祖高皇帝时留下的成例,必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

    否则‘与祖制相悖、背祖妄为’的这顶大帽子就会被谏臣们扣到朕的头上。

”“皇上圣明!”许彬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笑容,是欣慰,是欣赏,还有一份了然。

朱瞻基用马鞭在他头上晃了又晃,“你呀!真是叫朕爱也不是,恨也不行。

好好改改你的性子,在朕身边做个像杨荣那样的良师益友、良臣贤士不行吗?非要这样故弄玄虚、与众不同吗?”许彬眼底的笑容还在,只是多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黯然与落寞,眉宇间流露出的忧郁令人心疼,只是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淡然如风,他对上天子的龙目似是而非地说了句:“皇上有皇上的无奈和顾忌,臣子也是一样。

”这话似乎是一句推托回避之言,只是目光交集,朱瞻基从他的眼神中仿佛洞悉到了什么隐情,他似乎可以谅解,于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彼此,他说:“许彬,其实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朕就有些羡慕你。

羡慕你如闲云野鹤般的生活,羡慕你纵横秦淮,醉卧花丛的潇洒与自在,羡慕你的恃才傲物,挥金如土,羡慕你的快人快语,写意人生。

可是羡慕归羡慕,朕却不能由着性子像你一样。

    其实说你澄明,你也并非万事参透,就像这皇位,你没有坐过,并不知道天子的龙椅就是在炙火上炼烤,百炼成钢,百忍成事。

这军国大事、后宫内务,其实半点儿也不能随心所欲。

”朱瞻基缓缓道来,这一番发自肺腑的剖析伴着马蹄阵阵发出的声响,竟然像是一首出塞曲,有些慷慨,有些激昂,还带着一种悲怆。

许彬凝视着眼前的天子,这是大明朝第五位天子。

他,远没有太祖朱元璋的开天之勇,也没有成祖朱棣的英雄豪迈,不似建文帝朱允文那样崇尚儒术,更不像洪熙帝朱高炽那般厚德载物。

很难用一句话来评说他。

只是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不像天子,如同稚子一般、清澈,明亮,这样的清无尘垢、质朴纯净,古往今来的帝王难有与之匹敌的,从他眼中泻出的正是一种称为真挚的柔情,这种真挚足以让手持利刃的敌人弃械相投。

久久地凝望之后,许彬低下自己高昂的头,双手一抱正色说道:“许彬,谢皇上今日的明示!”“啪”的一声,朱瞻基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打下来,没有抽在许彬的脸上,却狠狠抽在自己的坐骑之上。

一骑绝尘,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许彬稍稍一愣,随即策马扬鞭紧紧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