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整个皇宫里所有的主子都在睡午觉,乾清宫的东暖阁里也静悄悄的,大明天子朱瞻基坐在桌案前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

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眼前的冰镇酸梅汤早已被暑气熏得温吞吞的,而他却忘了喝。

直到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稍稍松了口气,他微闭龙目以手撑头,一脸倦色、眉头深锁,仿佛心中积了许多难以决断的大事一样费尽思量。

侧立在旁的倩影悄悄走上前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脖颈之处轻轻揉捏,绵绵小手柔弱无骨而力道却恰到好处。

朱瞻基立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何时来的,怎么朕都没有发现?”“皇上日理万机,全神聚精于奏折之上,哪里会看到月奴?”她嘟着小嘴一副娇憨可人的俏模样。

朱瞻基盯着她仔细打量,今日她穿了一身翠绿色的宫妆如同碧荷映水清新至极,细观她的容颜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与熟悉,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相信她,并把她带回宫。

只是细揣之后仍不免暗存疑虑,于是说道:“返京路上太过匆忙,一直没来得及细问你的身世,如今得了空,你就跟朕说说。

”“皇上,永乐十八年腊月在北郊冰场,演武军士中的一个兵卒欺凌弱小,您与越郡王仗义相救,此事,您还记得吗?”月奴的手从朱瞻基的脖颈之处轻轻滑下,她的身子也如一片轻盈的飞絮飘落在地上。

是的,她跪在他面前,把头轻放在他的膝上。

这个动作让朱瞻基陷入惊诧之中,是的,皇家子孙天之骄子,从小他身边就不乏投怀送抱主动示好的女子,只是不管她们或是娇媚或是柔美,再或是火辣,他都可以严词拒绝,他讨厌那些女人带着种种目的亲近或是盲目地崇拜与逢迎。

因为他知道,她们献媚的是他的名号和身份。

所以他可以对她们置之不理,漠视或是干脆一把推开。

然而对于面前这个如同草芥一般又身世不明的平民女子月奴,他突然觉得难以拒绝。

“您不记得了,是吗?”她笑了,仰起头,眼中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是泪吗?朱瞻基疑惑了,如果是泪,为何她的唇是在笑,笑起来还有淡淡的酒窝。

“对于您不过是小事一桩。

而对于我,这个被您救过的孤女那就是生命的全部。

”她含着笑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原本是含泪滴血的凄惨经历,然而她含笑讲来却像一个感人至深的传说。

朱瞻基难以置信,可是他又不能不信,艰难地抽搐着嘴角:“你,太傻了。

”那一年,还是皇太孙的朱瞻基携若微与二弟越郡王朱瞻墉一起去北郊冰场阅军,正巧遇到一个兵士仗势欺人威逼民女,朱瞻基出手相救,对他而言只是一桩随风而逝的小事不足挂牵。

而她却因为这样的一面之缘疯狂地爱上了他,孤身直入内城想尽办法只为再见他一面,却不料被别有用心的汉王遇见。

“皇上,您知道月奴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月奴笑了,她仰着头亮晶晶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瞻基,“他把我带回汉王府,他说要教我规矩,教好之后再带我去见您。

规矩?他的规矩就是强迫我做了他的女人。

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再也没脸去见您。

那天晚上新月如钩,孤星满天,她们便给我改了名字叫月奴。

”朱瞻基怔住了,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对她那份莫名的怜惜正是因为她这双眼睛,因为与若微的很像很像,都是明亮而清澈的。

只有在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她们的不同,若微是恰似明珠美玉般纯净无瑕的灵动之眸,而月奴的眼神儿里则满是孤寂和幽怨,冷峭峭的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沧桑。

从小客栈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朱瞻基就知道她是一个藏着秘密和故事的人,绝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更不是沦落风尘的大家闺秀。

    她就像长在山涧边一株不知名的野草,弱小却并不堪怜,因为她迎风而舞自有一番倔强和气度,鲜活生动比宫中所见的女子真实而直白。

她想要的就那样直接表露在脸上,坚定中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勇气让人难以拒绝。

“失了身我应该去死,可是我没有。

我顺从他,奉迎他,一点儿一点儿取得他的信任。

我知道他想让我干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我不做他还会找别人来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做。

”月奴再次把头枕在朱瞻基的膝上,声音低缓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七年的时间,我等到了。

他让我守在小客栈去认人。

认出你之后给你的饭菜里下药,他说那不是毒药,你服下了,他可以得到江山,而我就会得到你。

”这是供词吗?朱瞻基心中暗暗发狠,这是供词,只是这样的供词能用来法办叔王吗?“我不信,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所以我给你暗递消息,我知道你会信我的。

”月奴一直在笑,但是透过那层龙袍,朱瞻基分明感觉到膝头微微有些湿润,凉丝丝的珠泪浸入他的肌肤。

他恍惚了,记忆中曾看过很多女人流泪。

最怕的是若微的泪水,一滴一滴晶莹剔透像是颗颗明珠,瞬间在他面前摔个粉碎令他心痛不已。

    而这一次,她没有在他面前哭,她一直在笑,但是她的泪却无声无息地浸入他的内心。

朱瞻基抬起手,他很想轻抚她的发髻,只是隔了片刻,这手还是收了回来。

深深吸了口气,朱瞻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姓什么?”她索性撒起娇来,用手指在他的膝头写了一个字。

“吴?”朱瞻基微一思忖,“朕为你改个名字,以后你就叫‘雨晴’吧!”“雨晴?”月奴扬起脸痴痴地看着朱瞻基,“无雨则晴,有皇上护佑自然是艳阳高照,那以后皇上叫唤奴家‘晴儿’吧!”“晴儿!”朱瞻基微微点头。

“万岁爷!”门口传来近侍太监小善子的高唤。

“叫什么,进来回话!”朱瞻基低喝道。

小善子探头探脑进入室内,晴儿立即起身站在朱瞻基身后,然而刚刚暧昧的一幕还是被他看到了。

小善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瞻基面色微沉:“叫你去收拾坤宁宫怎么又回来了?”小善子身子向前一伏,脑门儿紧贴着大红地毯,细声细气地回话:“回万岁爷,奴才前去坤宁宫传旨,可是,可是……”“可是什么?”朱瞻基面色更沉,“她不搬?”“回万岁爷,胡娘娘倒是没说什么,可是慧珠……”小善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朱瞻基又急又气,从桌上拿起一个紫金镇纸狠狠砸在小善子身上:“年纪越大越不会办事了,如今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朕养你们有何用?”“万岁爷息怒!”小善子叩头如捣蒜,“慧珠说,当初胡娘娘迁入坤宁宫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这如今要迁出恐怕还是得请皇太后下旨。

”“什么?她真是这么说的?”朱瞻基腾地从龙椅上坐了起来,他面色微红在室内来回踱步,突然疾色道:“她一个小小的六品宫正就敢驳了你这个四品总管?宫规何在?来人,叫李诚带人去把慧珠拿下……”“皇太后驾到!”外面高声唱念。

朱瞻基一愣,刚要向外迎接,只见皇太后张妍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母后金安!”朱瞻基揖首行礼。

“皇太后吉祥!”屋里屋外请安的人各自跪了一地。

“皇儿不必多礼!”张太后面色和煦不见丝毫不悦这倒让朱瞻基微微有些意外,他连忙将张太后让到临窗的大炕上,又命人上茶。

一身皇太后的隆重华服和凤冠妆点,张妍显得格外华美端庄。

“午后骄阳如火,母后怎么反倒凤仪如此隆重,不如换了轻便的常服舒适些!”朱瞻基笑语道。

    张太后眼中含笑,环顾四周,像是在看这乾清宫东暖阁里的摆设,又像是细细检视每一个下人,目光略过龙案上堆积的奏折,看似随意地说道:“天气虽热,但礼不能废,就像在这乾清宫龙案之后批阅奏折的只能是皇上,再热的天,再苦再累,执御笔朱批的也只能是皇上。

”“瞧母后说的,不是朕还能是谁?”朱瞻基似乎并未觉察到张太后话里的意思。

“哦?”张太后细细打量着朱瞻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仔细细,眼中神色意味深远,“皇上还知道祖宗规矩礼法典章?真是难得!看来是宫里的下人太闲了,传话走了样,如此倒是错怪了皇上?”“母后此话怎讲?”朱瞻基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只等着太后捅开这层窗户纸。

只是张太后似乎并不急着表态,她把目光突然投向晴儿,凤目圆睁,清声问道:“好俊的丫头,只是看着眼生得很,是哪个宫里的?”晴儿立即跪下,刚待回话就被朱瞻基抢了去,“母后,她是晴儿,就是此次回京路上为朕示警又舍身相救的那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