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在半个时辰后传入楚王府,书房里刚刚回来不久刚准备睡一会的宁弈,立即坐起。

他怔然在黑暗中良久,拒绝了属下点灯的提议,又冷冷将人都赶了出去,书房岑寂下来,一片浓郁得无法划开的黑。

黑暗里有什么在闪烁微光。

黑暗里有谁的呼吸轻细而急促,像哪里发生了撕裂般的疼痛。

很久很久之后,黑暗里飘开如梦呓一般沉而颤的声音。

她沉在夜的寂静里,目光炯炯,似乎在听皇城深处,那些风云掀动的声音。

天快亮的时候,血浮屠负责查探信息的卫士来报:“主子,刚才有一队没挂腰牌的卫士,带着虎威大营的兵,去了楚王府。”

凤知微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随即道:“备轿。”

血浮屠卫士有点诧异她伤势未愈怎么就要出门,但也不会说什么,转身吩咐人备轿去了。

凤知微起身整妆,认认真真描眉点唇,虽然还是黄脸垂眉,却也难得化得这么认真。

铜镜里女子乍一看貌不惊人,仔细看眉目惊艳,只是黛眉间淡淡灰白气色,有几分凄伤之相,凤知微皱皱眉,以胭脂轻染,晕开一片薄薄的红。

被点亮的眉间,锁不住晦暗深沉的眼神,窗外杏花开得娇艳,深红荼篇。

随即她出门上轿,道:“楚王府。”

轿夫怔了怔,以为她不知道,好心的提醒道:“大妃,楚王府那边听说出事了,一大早便被围了,封锁了三条街不许出入,您……”

“楚王府。”

轿夫哑口,这才知道温和的人执拗起来也很可怕。

耳鬓厮磨。

于一壶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的毒酒之前。

于一壶他认为是她送来,意图要了他命倾了他势的毒酒之前。

日光里相拥的人影如此旖旎,看来便如一对情深难以自抑的情侣,他的脸深深埋在她的肩窝,那一倾微斜的坡度是世间最美的弧,直教人愿死于其中。

“……你这狠心的女人……”模糊不清的呢喃从身后发出,随即凤知微觉得肩膀一痛,她低呼一声,侧肩一晃,宁弈已经让开,笑意盈盈。

凤知微手指慢慢按上肩,触手凸凹不平,一个深深的齿印。

“我以为你是铁做的心钢做的身。”宁弈似笑非笑看着她,手指点在自己的唇,“不想还是肉体凡胎,想来钢铁做的,只是你的心罢了。”

“殿下难道直到今日才知道知微的心是什么做的?”凤知微一回首笑意宛然,“大概是殿下以前不肯认清,既如此,今日便让殿下看个明白吧。”

她缓步上前,取了那酒壶,斟了酒。

酒味浓烈,她嗅出其中毒药的腥气。

厅堂寂静,酒液落杯声听来便惊心。

“贱妾敬献此杯,贺楚王府三百七十二人,今日同赴黄泉醉生梦死。”她转身,十指纤纤,擎金樽一盏,笑得温软。

“多谢。”他接鸩酒,斜挑眉,看她的神情脉脉含情,“不过,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黄泉之路,你得和本王共赴……我的新王妃。”

凤知微敬酒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晌缓缓挑眉。

“新王妃?”

宁弈唇角笑意更浓,却不说话,手指一振,袖间落下一卷黄色软绢。

凤知微一看便知道那是圣旨。

宁弈点点下巴,示意她自己打开,轻轻道:“你总是给我惊喜,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个。”

凤知微盯着那圣旨,半晌手指一撩,软绢在案上铺开。

她目光扫过,脸色瞬间白了白,随即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殿下真是有心……”她轻轻道,“连死也一定要拖我一起。”

“昨夜我得到了一个消息。”宁弈手指在软绢上轻轻拂过,“于是我趁夜进宫,向陛下求了这道旨意。”

凤知微吸一口气,垂目不语——昨夜消息灵通的宁弈,想必得知了她和人“勾结”以图谋害他的消息,时间紧迫,他也不试图掩饰或应对,干脆直接进了宫,抢在对方发难之前,向天盛帝求娶她为妻。

大祸临头,他什么都不做,就把她栓在自己的绳上,她要想自救,自然就等于救他。

“昨夜父皇精神尚好,接见了我。”宁弈笑道,“我和他说,趁夜入宫,实是有不请之请,儿臣为一个女子辗转反侧病入膏肓,和她实在两情相许万不能离,父皇务必救儿臣一救。”

凤知微苦笑了一下。

“父皇一开始自然是觉得荒唐的,可是再荒唐的事我也不是没做过,既然能娶一个和离女子做侧妃,为什么不能娶一个对皇朝有大用的寡妇做正妃呢?”宁弈笑得温柔,“知微,你知道的,父皇正满心盘算着顺义铁骑,愁着你会有二心,一旦你成了皇家媳妇,草原自然也就是皇朝的,他当然乐意得很。”

“然后。”他手一摊,舒舒服服在凤知微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二更的时候我进宫求了陛下,当即让皓昀轩出了旨意,四更的时候有人进宫告密,陛下大怒之下下旨鸩我——他年纪大了,睡得糊里糊涂的被人叫起来,又在暴怒之中,哪里还记得二个时辰前本王刚添了个新王妃,这位王妃说起来实在命不好,还没过门,就要冤枉的陪本王一起死了。”

他含笑擎着酒杯,递到凤知微唇边,眉眼生春,容色如花。

凤知微看着杯中碧绿酒液,清澈酒水之中倒映彼此容颜,那眉目神情,都随波晃动,模糊难辨,谁也看不清谁。

“原来殿下不怕死,怕的只是不能和我一起死。”她笑起来,接过酒杯。

“是了。”宁弈拿起另一杯酒,“几年前我对你说,我们一个热,一个冷,等到了皇陵牵在一起,便不热也不冷了,现在想来皇陵是没有了,墓穴也是一样,只要和你睡在一起,我不介意到底睡在哪里。”

随即他一偏头,大声呼唤:“准备好了没?”

“是!”

外面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霍霍几声,横梁上突然垂下几匹大幅深红锦缎,上面都缀着喜字,顿时将四周映得鲜红明艳,几个家丁快步过来,抱着深红的地毯快手快脚往地上一铺,一群家丁在正厅外挂起大红镶喜字灯笼,一队仆妇流水般进来,一一摆放果品烛台应时花卉,都贴了喜字,而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了一个棚子,一群乐工坐了下来,按弦吹管,开始吹奏喜乐融融的《喜临门》。

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快捷利落,凤知微只不过眨几下眼睛,这刚才还白惨惨的正厅就被布置成了一个喜堂。

她怔在那里,瞪着那一片鲜艳的红,被今天宁弈的连出奇招也给震住。

宁弈却一直从容不迫,似乎心愿得偿生死早已不再挂怀,笑吟吟端了酒杯,道:“爱妃,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实在简慢了你,只是你夫君大难在即,生死俄顷,也做不得那些虚礼文章了,好在你我此心一同,生有名分,死可同穴,这些世间繁文缛节,马上就要和你我再也无关,来,且尽这一杯,便当是你我合卺酒吧!”

说完含笑拉了她手,执了她杯,穿臂而过,便要将酒入口。

凤知微最初的震惊一过,便恢复了淡淡的笑意,此时犹自没有惊慌之色,她从不认为宁弈会当真肯喝毒酒,他要的不过是逼出她的底牌,逼她主动救他而已。”

然而随即她脸色就变了。

宁弈手一翻,杯中酒毫不犹豫倒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