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山北。

“马累了,先喂马。”赫连铮停了马,下来的时候晃了晃。

两双手伸过来,将他扶住。

手的主人对视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涩。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于长宁和陇北边界的清风镇,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鹰在赫连铮有次对战失足时抢先垫在了他的身下,将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对方的剑。

就连大王的马,也在一次渡河时受伤,被赫连铮狠心推进了河里。

相伴多年的爱马沉入河水中时,赫连铮连表情都没有。

和兄弟们死的时候一样,他不浪费时间哀伤或收尸,他只在杀人。

到了现在,剩下的二彪对赫连铮也没了怨气,只有他们最清楚,这一路大王何其艰难。

他几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杀人杀人,大部分的敌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击接在他手里,这一路他的伤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时候他们以为他会倒下,结果最后倒下的还是别人。

他一动,便几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还想说什么,赫连铮甩开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后。

几十丈的距离,走了足足一刻钟,赫连铮几乎是一路跌趺撞撞的过去的,三隼咬牙偏着头,不让自己伸手去扶。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青石界碑已经在目,赫连铮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纯净,天一般的高远而明亮。

然后他上前最后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过了界碑。

“大王!”

三隼扑过去,将赫连铮翻过来扶坐而起,眼光触及赫连铮的脸时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赫连铮眉宇间泛出一层青气,衬得脸色越发苍白,那种近乎透明无血色的白,将他平日的健朗肤色都遮没,显出几分死气来。

三隼的视线,慢慢落下去。

赫连铮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开,他才看见,在赫连铮靠近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枚短剑。

短剑直没至柄,因为一直没有拔出,四面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然而三隼看见那位置,便觉得眼前一黑。

一瞬间光影缭乱,掠过昨晚拉开大王前的一幕,隐约也曾看见白光一闪,却因为慌急着赶紧将大王拉开而忽略。

王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坚持了这最后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泪,咽喉里堵着腥甜的血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赫连铮却慢慢睁开眼,还笑了一下。

他笑得并无遗憾,灿亮而不惨淡,轻轻道:“……好兄弟,别哭,其实就没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着身子,愕然看着他。

赫连铮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为,早已被下毒了。

当日山上那个妇人,也是对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霎,她布了一层毒,然后杀四狼的剑上也布了一层,前面那层毒平日不会发作,只有遇上后面那层毒,才会汹涌的发出来。

当日他在马屿关前心中一动却没想出结果,中毒的那一刻却立即明白——山民淳扑,一点草药肯定随手送了,怎么还和生意人一样知道要钱?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对方敢于一直追缀不休,因为她们以为可以随时收他的尸,并因为他一直不倒而无限震惊。

所以他也不急着回去草原,回来也救不了自己的命,倒不如趁她们以为自己必定倒毙半路,一路将所有人除尽,一路追杀,他可以确定对方只是单独的群体,被远距离操纵,在掳获或者杀死他之前不想惊动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赠送的药物,解不了这绝毒,却可以续命。

那就够了。

赫连铮快意的笑,笑出鲜血。

三隼流泪着要去拔刀,赫连铮按住了他的手。

“给我留点力气吧……”他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

三隼跪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两人一起看浩浩无际的草原尽头,一轮硕大的红日,正蓬勃升起。

万丈金光利剑般的射过来,镀在苍白的脸颊上,宝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霎流动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连铮沐浴在金光里,轻轻道,“三儿,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草原边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他担心还是会被朝中人利用了针对知微。

三隼轻轻的“嗯”了一声。

赫连铮吃力的转动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视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个,和他来说这最后一件事,他觉得不那么艰难。

“……所以,委屈你了。”

赫连铮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对于一个草原男儿来说,最可怕的不是死,是违背长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还得遗臭万年被千夫所指。

这实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来背。

三隼还是痴痴的看着太阳,那般直视,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见这世间黑暗。

随即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连铮默然不语,半晌骄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补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连铮“嗯”了一声道:“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和你们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这一段对话后,又是久久的沉默,两人依偎着看太阳,身后是空茫无人迹的冬日草原。

日光里有一只麋鹿轻巧的跃过,灰黄的皮毛溅开金色微红的光芒。

那只美丽的麋鹿未曾引起两人任何的注意,他们只是痴痴的看太阳,今日这般升起,便再见不着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连铮倚着三隼的肩头,轻轻道:“……换个方向。”

三隼没有再问,将他的身子转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连铮望着没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渐渐泛起一抹飘忽的笑,恍惚里多年前一辆马车辘辘驶来,他大笑着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轿手里她飞速偏转脸,发黄的脸色,惊心精致的侧面。

一眨眼又换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着她,一骑腾云飞马而落,他的银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击狂猛飞舞,在炫目的阳光下划出一道流丽的弧影。

赫连铮笑意越浓。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草原的风刮过来,带着呼卓雪山的雪沫,带走人身所有的热气,却没能抹去他唇边那抹笑容。

最后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静静的坐着,扶着他的王,从太阳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来时,他轻轻放下了赫连铮,将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该做咱们最后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赐给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顺义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远离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亲信护卫手里。

三隼轻轻拔出那柄匕首,没流出太多血,赫连铮这一路的血,已经几乎耗尽了。

随即他将自己的佩刀,刺入那个伤口。

然后他将地面做出凌乱搏斗的痕迹,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开了些,躺在一边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静。

直到平静的,将匕首戳进自己心口。

刀起的那一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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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顺义王薨。

他死于草原界碑前,死前流尽鲜血。

时年,二十四。

他死前没有见到最想见的人。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辈子,我的大妃是凤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