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路似乎太安静了些?”马上的赫连铮以手搭檐,望了望远处,不过他也望不出什么来,身前是山,身后也是山。
这是靠近陇北和长宁边境的濠山,淡青的山体掩在四面蒙蒙的雾气里,沉郁连绵。
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从草原到西凉,要经过山北陇北长宁和闽南,按说就算后两道有路之彦华琼掩护,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山北陇北虽然天高皇帝远,也不是那么容易走的,偏偏在宗宸的手里,一直都有整个天下疆域最精密的地图,据说是当年大成皇家密档里的绝品,这也是当初凤知微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给晋思羽指出了长青山脉里的秘密小道的原因,而在山北和陇北,几百年前还是扶风国的疆域,早年原大瀚国七将军跨国和扶风巫女作战时,就曾经大军通山,在山间开出小道偷袭,事后也留下地图,草原运输队在经过第一次的开拓之后,便是充分利用了这些山间小道行走,遇上实在不得不过城的情形,便将马匹分批,充作马商,一路走了过来。
“安静有什么不对的?”五雕早已走过两趟这路,从来都风平浪静,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大王,这路从来都很安静。”
赫连铮沉默不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在鞍鞘上,他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对,更多的是直觉,但就因为是直觉,而越发警惕,他自幼生长生死翻覆的草原王庭,对危险,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反应。
赫连铮抬起眼,望着茫茫远山,突然道:“我想起来哪里不对了!”
“什么?”
“猎户!”赫连铮道,“咱们进山已经有很多天,却一直没有看见过一个猎户,虽说咱们走的是山间小道,外人不清楚,但是满山游走的猎户应该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户山民?”
“也许是凑巧吧……”六狐摸了摸光头,有点犹疑的吸了吸鼻子。
“你就不配叫狐!”赫连铮骂一声,催马四处看了看,想了想,又觉得实在不能为这么个理由便打道回府,犹疑了一下,叹息一声,道:“夜了,先睡吧。”
一行人连带卫士熟练的扎营休息,赫连铮双手枕头躺在帐篷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一忽儿想到这次走完就立即收手,一忽儿想不知道知微什么时候动手,一旦动起手顺义骑兵应该先挑哪座城,从哪条路线南下,一忽儿又想大妃混到大学士了,快二十二岁的人了,往日那个小桃子有没有长成那什么木瓜?想着想着便觉得浑身燥热,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糊合眼。
仿佛只是眼睛刚刚一闭,天便亮了,外面人喊马嘶的热闹,赫连铮骂一声爬起身来,看看撑得饱满的裤子,爱怜委屈的叹息一声,叉着腿出了帐篷。
一掀帐篷便看见三隼站得远远的和一个人说话,听见他动静回头笑道:“主子,你昨儿还说没遇见该遇见的,这不就遇上了?”
赫连铮眼眸一眯,看见对方是个妇人,山间妇人打扮,戴着斗笠,背着采药的篓子,打着绑腿穿着草鞋,浑身上下透着利落气息,一张被山风吹得发黑发红的脸圆润健康,见他看过来,落落大方的笑道:“老爷们是从山外过来的吧?可要买点草药?山里毒物多,不备药是不成的,咱这里有上好的蛇药。”一口流利的陇北土话。
赫连铮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连手指间的老茧都看过了,随即挥挥手,示意三隼去和她谈,三隼过了阵子,捧着一堆草药回来,欢喜的道:“这妇人不懂价,十文钱给这么多!”
“眼皮子浅!一点便宜乐得这样?还是男人不?”赫连铮心不在焉骂一声,看着那妇人背着筐子下山,经过他身边,突然被地上木桩一绊,一个趔趄,赫连铮袖子操在手里,看着她,没有扶的打算,三隼愕然看了自己大王一眼,下意识伸手,赫连铮却突然闪电般伸出手,扶住了那妇人。
那妇人手按在他手背,立即站稳,随即红了脸,笨口拙舌的连连道谢,赫连铮挥挥手,看着她离开,三隼挠挠头,愕然道:“大王你刚才没扶,怎么后来又……”
“蠢!”赫连铮怒瞪他一眼,一甩手进了帐篷,仔细看了看自己手背,倒也没什么异常,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不安,实在搞得有点杯弓蛇影。
这不过算是个平淡无奇的小插曲,一行人驱马继续赶路,过了几天出了山,直入长宁境内,这回速度就快了许多,长宁各城各关卡早已得了小王爷关照,一路放行,也不需要再在山里躲藏,不几日顺利出了长宁境,直奔闽南。
这一日一抬头,前方关卡城门金字灼灼在目“马屿关”。
“这守门官老游是咱华将军亲信啊。”四狼笑道,“上次俺送马过来,还和他拼过酒,好酒量!”
“还是老灿巨,晚上进关。”赫连铮一挥手,“不要大白天浩浩荡荡的让人难做。”
因为要等到夜间,一行人先将马藏在附近一个山坳里,七彪们看着城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有不少马贩子,笑道:“闽南不是说穷山恶水,现在看起来,会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啊。”
“蠢货,闽南人不懂做生意,外地客商懂啊,”赫连铮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边湿热,矿多,染料铁器什么的都不错,自然有人前来互市。”
他原本是随口教训三隼,却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刚才哪句话触动了心底一直隐隐的不安,然而那念头像星火转瞬即逝,再要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身后七彪们不甘寂寞的开始拼酒。
“留点肚子,不然给老游灌倒,你也别回草原了!”
“呸!可能不?”
身后一阵闹哄哄,赫连铮突然也觉得内心烦躁,心火一拱一拱的,却也不想破坏七彪们的兴致,眼看天色将黑,爬上岗头对关卡城门望着。
那里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关卡没什么两样,星星点点的灯火浮游在门楼上空,等会他只要拿了通关腰牌过去,自然会被人放过关卡,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他转了个方向,看向帝京,知微一直都有信来,很规律,不间断,说些帝京杂事,偶尔也告诉他谁谁又玩阴谋诡计了,并没有一味报喜不报忧,自然一如往常,他却始终觉得,越是这样正常,就越不正常——凤知微天生招祸体质,她身边惊涛骇浪不断,根本没可能平静这么久。
她又有什么事瞒着他了?
七彪里他这条路最熟,自然该他去。
赫连铮转脸看看自己的兄弟和属下一眼,点点头。
四狼转身走了几步,赫连铮心中忽然一动,叫住他。
四狼转过身来,月色星光下笑容挚朗。
“……没事……”赫连铮有点茫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他,怔了怔才道,“……小心点。”
那汉子咧开嘴,以为赫连铮怕他忘记了腰牌,拍拍腰间放腰牌的草囊,“您放心。”
四狼大步的过去,直入城门之前,按照约定在城门上敲击几声,上方很快有了动静,一个人探出头来,很了然的望了望,随即点了灯火下去。
趁夜过关却没有引起骚动,点灯下城楼的只有一个人,说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有默契,赫连铮微徵松口气,草原汉子们则想都没想过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聚拢来,将马匹聚在一起。
城门开了一条缝,四狼将腰牌递过去,一边笑道:“老游睡了?出来喝酒嘛。”一边不待人招呼,随随便便把开了一条缝的大门推开。
他推开城门的那一刻。
城门后的黑暗里,忽然有铁青色光芒一闪!
夜色里一声极细的沉闷的钝响,被游荡呼啸的风声湮没。
四狼的背影极其轻微的僵了僵,随即城门里的人一声轻笑,道:“那你就先进来嘛。”伸手便去拉他进门。
赫连铮等人已经跟了过来。
已经半个身子进入城门内的四狼霍然回首,一瞬间星光下整张脸五官似被人大力扯扁,歪斜狰狞!
他似乎想狂吼,但张开嘴只有鲜血淋漓飞溅,而身后还有什么在将他大力向后拽,他死命向外一纵,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后,他蹦了出来。
月光下他左肩只剩下半个,左手已经连根扯去!
“蓬”一声鲜血喷溅,夜空里划过一道深红的弧,喷在最近的赫连铮半身。
“退——”四狼终于拼尽会力喊了出来,他宁可扯断肩膀死在城门外,而不肯被隐藏在门后的敌人拖入城门,为的就是这一声示警。
赫连铮早已开始退。
当四狼拼命扯裂自己蹦出,血花溅在一丈外的他身上时,他就开始退。
“退!”草原之王一个转身,四狼喊出那一声时他的身形已经掠起,一手一个扯住身后最近的三隼五雕,不顾他们要扑近四狼的挣扎,悍然将他们拾起,各自抛在一匹马上,随即自己腾身上马,一声呼哨,大部分马闻声立即撒蹄向四野跑去,赫连铮大喝,“各带几匹!”单手已经牵住了身侧两匹马的缰绳,一阵风的向后便驰。
他这番动作快得无法形容,除了跟随他多年的七彪能够下意识的跟上反应外,大部分卫士还怔在那里看着四狼,一些人跑上去要去扶他。
“嚓!”
一簇乌云箭雨,自城门后爆射而出,嗡一声便到了众人头顶,黑暗中青光一闪,像天阴山那边来了雨,雨落处,大片鲜血瞬间如烟花爆射,奔上前的卫士们如割稻子般倒下一半。
轰然一声城门大开,飘出一队手持弩箭的黑衣劲装人,身姿利落动作敏捷,人还没落地,半空里便是又一轮箭雨。
大多数人连惨呼都来不及便跌落尘埃,血色如利剑冲上云霄,一霎间马屿关城门前血肉成泥尸体如山。
赫连铮却已经头也不回带着七彪等人狂驰离去,二豹三隼五雕六狐七鹰八獾在被扯上马的那一瞬都有个奋然回身伸手的动作,然而当他们看见赫连铮绝然一骑当先离去的时候,所有人又硬生生将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伸出的手奋力回收,打在夜色血色冰凉的空风中,痛至无声。
草原汉子生死与共,从不让兄弟死于外乡白骨零落,曾有人乞讨千里背回亲人遗骨,曾有人断却双腿拖着木板拉回兄弟尸首。
然而今日,马屿关前,他们选择背转身,弃四狼和众兄弟而去。
六彪瞪大眼睛,不看前方不看后面不看身边人,不看跑在最前面的大王背影,他们害怕自己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和不解,再在别人的失望和不解中痛彻心扉。
赫连铮跑在最前面。
一生里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战场上,敌人前,自己的兄弟面前,抛下所有人,转身就跑。
猛烈的夜风打在脸上,一掠便是一抹血丝,他驱驰得如此凶猛,一路向前。
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的灵魂还留在马屿关前。
他的灵魂从激烈挣扎的内心里跃出,奔向后方,遥遥看见死不瞑目被践踏成泥的四狼,看见弩箭之下成排倒下的兄弟,看见那些沉默而轻捷的追兵。
如果可以,他希望灵魂化为实体,留在兄弟身边同死,一同化为马蹄下带血的泥土,将每一寸血肉伴大地长眠,就像愿意将心献给魔鬼的长生天弃徒,接受背叛信仰的一切惩罚。
可是不能。
顺义王如果被俘或死在马屿关前,最后遭受祸患的会是凤知微。
这很明显是一个阴谋,最后的指向是知微,所以他要死,也得死在草原,只有草原王死在草原,朝廷才没有办法牵连到知微身上。
赫连铮仰起头,唇角紧抿,七彩宝石的眼眸黯淡如此刻天际星光。
眼角的液体被夜风凝结,坠在坚硬的泥地,鲜红一闪,铮然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