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草原天光暗得很早,未时许太阳便收了山,牧民们早早的喂了马钻进自己的帐篷,不多时有羊奶和肉类混合的气息袅袅的笼罩了整个草原。

布达拉第二宫静静矗立在暮色里,在夕阳的余晖里黑白分明的沉默着。

“今年冬天粮草备得可足。”王庭后殿,聒噪的布达拉第二宫主人牡丹花儿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的望着外头的炊烟,“看来可以过个饱年。”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失言,屋子里沉静下来,赫连铮将军报一拢抬起头,便看见他老娘用一种母豹子一般警惕的目光盯着他。

“你这样看我干嘛?因为我越来越英俊了吗?”赫连铮笑嘻嘻看着他老娘,突然眼睛一瞪,大惊小怪的去摸她的脸,“哎呀妈呀,不得了了,你抬头纹都出来了!”

换成以往,爱美如命的牡丹花儿肯定被转移注意力先去抚平那所谓的抬头纹,此刻她却根本不为所动,乌黑的目光灼灼盯着赫连铮,沉声道,“我说,吉狗儿,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赫连铮不自然的转开目光,左顾右盼,“没什么啊。”

“混账小子!”牡丹花勃然跳起来,抬脚就踢飞了军报,“你关心西南军情,一直借道长宁和西凉千里迢迢的进行马市交易,明明粮食已经够了你还在储备储备,你拖了最精锐的顺义铁骑没日没夜操练不住扩编队伍,你还偷偷派人去采那处乌金矿——你当我不知道?为族人储粮备荒早已够数了,你还这么疯狂聚敛干什么?粮草粮草,辎重辎重,大军未动,先备后勤,你不要以为在你爹身边几十年,老娘蠢到连这个都不知道!”

赫连铮站在屋子当中,手一挥,七彪大气不敢出的悄悄溜了,屋子里全然安静下来,他才转身,宝石般的眼眸盯住了他娘,半晌道:“知道又怎样?”

“你这混账吉狗儿!”被儿子顶得险些胸部下垂的牡丹太后勃然大怒,“怎样?怎样?草原才安定了多长时间?内斗完了外斗,族人不停的被消耗,好容易这几年有个起色,你还想折腾谁去擦刀上马?你爹死之前,和我说草原需要安宁,老娘拼了全力,护了完整的草原给你,要的也是我呼卓十二部休养生息,不起战端,族民相信你跟随你,也不是为了给你一股脑拖了去送上战场当死鬼——你你你——你你你——”牡丹太后汹涌起伏,话到半截愣是气得打结了。

赫连铮手操在袖子里,无动于衷的听着,他知道老娘必然是这个反应,当初连发兵助天盛攻打大越她都阻拦,何况现在他这个想法?他家牡丹花儿,从来都是个和平爱好者。

“你想多了。”顺义大王今天十分言简意赅,但每句话都像炮弹一样堵住了他娘的嘴。

“我想多了吗?”牡丹花儿撒开手,有点茫然的看着儿子,半晌摇头,“吉狗儿,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翘一翘尾巴我都知道你撒的什么尿,你在备战,而且,你在为凤知微备战。”

赫连铮翻翻白眼,坐下来,干脆不理她,自己倒了杯酥油茶有滋有味的喝。

“乖儿子。”牡丹花怒骂不成便换攻心,挤挤挨挨的靠过来,“我知道你中意知微,我知道知微对咱草原有恩,可是有恩也不能赔上整个草原来还啊,你还想做那个……”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爱德华几世的?为了美人不要江山的?问题是,人家需要吗?”

赫连铮偏着头大口喝茶,不去理他老娘的怪话,他长长眼睫垂下,遮住流光变幻的七彩眼眸,这样的阻扰在意料之中,牡丹花深爱草原,不容任何人践踏染指,也不容任何人给草原带来危机,知微对草原的恩,不会让她舍得将草原投入战火。

事实上,知微也没这个打算,从她一直以来只报喜不报忧便可以看出来,但是知微不要,他却得给。

华琼不过因为一个救夫之恩,便可以为凤知微甘冒大险,他赫连铮喊了那么多年凤知微大妃,得她恩泽草原,难不成最后连个女人都不如?

“呸!”牡丹花一巴掌扇开赫连铮,站起身来转了几圈,叹口气道,“狗儿,别怪你娘薄情,娘是怕你做傻事,知微的情分娘明白,一直记得,只要她愿意,无论她落魄到什么地步,咱草原都敢收留她保护她一辈子,但是咱们没权力拿整个草原儿郎的生死来还……那些孩子娘眼看着长大,娘舍不得。”

“知道啦,都和你说了和知微无关。”赫连铮笑嘻嘻摸摸他娘的脸,“我的老美人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知微不是那种挟恩求报的人,你舍不得草原儿郎,她舍得?她要舍得当初就不会那么帮咱们,她来信什么的你都看过,可提过这事一个字?没有的事,你放心。”

“美人儿就美人儿,干嘛加个老字?”牡丹太后眉毛一竖,虚虚踢了儿子一脚,“察木图五岁了,明天我带他去呼音庙灌顶,你老实点。”

“恭送太后!”赫连铮一弯腰,笑嘻嘻送走他娘,太后的身影一消失在屋外,他脸上的笑容便如星光隐在了云层后。

他拍了拍手,七彪小心翼翼走了进来。

“上次你们说信使丢掉了一封信。”赫连铮负手出神半晌,沉声道,“我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大王放心,王庭的信件文字都是用古语写的,认识的人有限,除了因吉尔王庭的人,谁会?”四豹满不在乎的答,“我可想不出那些汉人里谁能认得那种文字,咱们从来就没将这种文字对天盛那边使用过。”

“所有会这种文字的人,都在控制中吧?”

“是。”

“你们大妃曾经说过。”赫连铮唇角扬起淡淡笑容,七彩宝石眼眸光芒璀璨,“百密终有一疏,要想不输,先得不疏。”

七彪面面相觑,觉得大妃的话果然非一般人能懂,齐齐用仰慕的眼神看着他们大王。

“我想过了,”赫连铮转身道,“咱们趁着西南战事和长宁放水,冒险走的这一条道,应该见好就收,最起码在明春之前,不能再用,上次丢掉的那封信不知道写的什么,西凉那边消息还没过来,本来依我意思,既然出了这事,就应该先断了这条路,免得给知微带来后患,但是你们也看见了,牡丹大妃已经发现了异常,咱们后面再想准备就有难度,所以这次我亲自带队,走最后一趟。”

“大王。”三隼立即阻止,“您是草原最尊贵的雄鹰,怎么可以为了这样的小事……”

“这不是小事。”赫连铮截断他的话,“你们大妃说过,要想不输,先得不疏,你们大妃也说过,世事危机起伏,任何事如果心存不安,一定要去亲自查探,拜托别人不如相信自己。”

七彪们翻着白眼不说话,脚尖在地上擦啊擦,心想这未必是大妃说的,八成是你想念大妃了找借口去内地,你到时要是西凉跑完了不偷偷去帝京看一眼,咱们不叫七彪,叫七狗子!

“就这么决定了。”赫连铮容光焕发,豪气干云一挥手,“最后一趟马市,咱亲自去,换一批好武器来!”

“是!”

次日,当晨曦的第一线光芒照亮苍黄的冬日草原,布达拉第二宫前,骑了马的牡丹花儿带着幼子去呼音庙灌顶。

她走后不过一刻钟,披了大斗篷的鬼鬼祟祟的草原大王,蒙面遮脸窜出宫门,带着他的七彪,赶出了栏里最后一批健马,踏上了遥远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