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正凉,江淮的冬夜和别处的夜不同,渗着入骨的寒气,哪怕白日是个晴天,到了夜里,也到处飘荡着泛白的水雾,月色打过来,地面上反射着淡青的粼粼的光。

远处的梆子声响起,似乎也被夜拉得悠长苍凉,风里卷着隐隐的哭声,那是号称“震半城”的陈家正在为家主办丧事。

“呼呼。”

黑暗中隐约传来穿行的风声,几道身影,从布政使衙门各个方向无声无息射出,没入黑暗里,很有默契的往一个方向奔行,而在他们身后,跃出几条灰衣人影,鬼魅般紧紧缀在后面。

那些在前面逃窜的人虽然看起来慌不择路,其实却都向着城西的某个方向而去。

而此时,城西。

一处看起来分外沉雄的大院突然门户大开,涌出许多短打带刀的精悍男子,一式的褐色短装,扎红色腰带,胳膊上系一条黑色带子,人人面色肃穆,隐有杀气。

大院的门口一盏灯笼灯光阴沉,照着院门两侧的楹联,左侧是“刀舞八万里风雨”,右侧是“剑挑三千丈红尘”,对联简简单单,却写得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灯光照耀下当真撇捺如刀。

这里看起来有点像武馆,但在江淮,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是灭龙帮的总坛所在地,江淮大户陈家的背后靠山,灭龙帮原先不叫灭龙,叫盛龙,也不过是个三流小帮派,据说两年前有人单剑闯山门,连挑盛龙帮帮主以下十三头目,换得盛龙上下归心,坐了那老大位置,短短两年迅速崛起,成为后来居上的江淮第一大帮,改名灭龙,这样大逆不道的帮派名,自然不会公然于世,所以总坛门前对联一直没变,灭龙帮勾连江淮大户,坐拥一地江湖霸权,这两年可着实威风。

有人搬出一个大筐,里面都是那种黑色的细布条,大多数人默默走过去,自己领了系在胳膊上,一名中年男子默然立在灯下,看着布政使衙门方向良久,神色变幻不定。

刘老爷在水月山庄当堂剖腹的事儿已经传来,刘家少爷当即跪到了灭龙帮总坛,布政使这一出手,不啻于在灭龙帮脸上煽了好大一个耳光!

灭龙帮要就此忍气吞声,以后还怎么在江淮道上混?

江淮历史上至今未有民与官斗者,如今便要这些混账官儿,尝尝厉害!

半晌那男子决然一挥手。

无数短打男子发出低低一声“嘿!”,声音低沉雄厚,数千人胸腔共鸣,震得地面都似在颤抖。

稳定有节奏的沙沙步伐声响起,快速摩擦着地面远去,人群不断从各个方向聚集,无声在门口领了布条,再像无数道黑色的泉水般,灌入江淮首府的各条巷道,最后汇聚到布政使衙门的方向。

没有热血誓师,没有激昂口号,气氛沉默而肃杀,一声咳嗽都不闻,唯有火光毕毕剥剥,照耀着夜色里晃动的无数身影。

唯因如此,这群灭龙帮众反而更超脱于一般江湖混混之上,似铁血军士一般拥有沉着而撼动的力量。

那些毒水般涌入大城血脉的黑色影子,眼看着便要从各个方向,注入江淮首府的心脏,布政使府。

到了明日,天下便会传开风云震动的消息。

灭龙总坛前的沉稳男子,眼底也难免闪烁着兴奋的光。

走得最快的一批人,已经离黑沉沉的布政使府只有一箭之地,他们虽然像军人更甚于像流氓,但毕竟人多,第一次执行这种冲击官府的大事,难免有几分激动,所以都没注意到,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投入了自己的队伍,接着又有几条人影,无声无息的跟了进来。

一箭之外,布政使府如巨兽,在黑暗中沉默蹲伏,门前灯笼懒洋洋的在风中打着旋儿,两个裹着棉衣的士兵,在灯光下抱着长刀,眼睛半睁半闭的摇晃着,完全没有发现,危机已经无声逼近。

夜将三更时,布政使府外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渐渐都涌出更多的人,将整个偌大府邸都包围。

走在最前面的灭龙帮二当家,抬头看着门前两个打瞌睡的站岗官兵,眼神里掠过一丝轻蔑。

他记着大当家的嘱咐,民不与官斗,所以这次来主要是个警告,只要对方识相,给足了灭龙帮台阶,大家也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前提是,必须要让对方看见灭龙帮的实力和决心!

历代江淮布政使,从来不会惹他们这些地头蛇,三年一任,不过求个平安,何必引发大事件,在自己考绩上扣上一笔?

所以他们来得很放心。

但被血践踏的耻辱,不妨先用这些喽啰的血来洗一洗!

他冷笑一声,缓缓抬手。

“嚓!”

手还没来得及挥落,半空里突然传来突兀一声,二当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又一阵熟悉的轧轧声响。

 

这声响听在他耳里顿时大惊失色,眼睛一转已经看见原本丝毫无异的墙头突然开了无数扇窗,探出无数机弩,森黑的弩身像出洞的蛇,冷然攫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灭龙帮二当家一瞬间心胆俱裂——满墙弓弩,对方早有准备,要赶尽杀绝!

刚想大呼撤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唰!”

黑暗里突然腾起一片黑云,黑云之巅闪着暗青色的冷光,那般“嗡”的只一声,铺天盖地便到了头顶。

“啊!”

刹那间惨呼声起!

长刀短剑的正准备围攻布政使衙门的灭龙帮众,犹自得意于自己敢于冲击布政使衙门的豪气,不想对方比他们更有豪气——敢于招呼都不打便大杀特杀!

强劲的弩弓,刹那间便割稻般放倒了最前头的一大批,倒下的尸体喷血三丈,将布政使门前宽阔的地面染成一片血红!

人群一阵骚动,但竟然还没有退,或者说前方的人想退,但由于人太多,后方的人才赶到还不知道前方情况,推挤着他们无法后退,而那箭只放了一拨便没有再放,随即弩机轧轧一响,似乎在换位置交互射箭,森黑的弩箭之尖不断游移着对向各个方向,这种被杀人利器扫视的感觉十分恐怖——每个人都被森冷如蛇眸的弩箭之尖盯住,刹时汗透重衣,弩箭转动过去刚刚舒一口大气有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转眼间另一架弩机又缓缓移动瞄准了自己……周而复始,无尽折磨,一遍遍在生死关头交换来去,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这种一上一下忽紧忽松的极度心理折磨,原本还勉强维持着秩序,忽然有人发一声喊,踩着同伴尸体便回头钻入人群,这一下带了头,四面顿时陷入乱像,前面的人向后钻后面的人向前挤,吵闹声踩踏声惊叫声推搡声夹杂着满地的血花乱溅和被踏碎的尸体,布政使衙门前顿时就翻成了一锅泛着血色的粥。

那个主事的二当家跃上人群头顶想要控制队伍,但是他们带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向这里赶,一旦乱起,他那点声音早就淹没在震天的吵杂里,只留他近乎绝望的在人群上端挥舞着双手,火光里一个无力的姿势。

此时还没赶到的人也已听见了这边的嘈杂,加快了脚步,这批人动作更精炼速度更快,但当他们刚刚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唰一下巷子两侧的墙面,忽然弹出巨大的刀网!

月色下刀网晃动也如冷月无数,冲得最快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去便是头破血流!

有人武功似乎不错,翻身跃起想要跃过刀网,黑暗中不知谁一声“射!”

刹那间四面墙头都出现持弓人影,一轮猛射立即将人逼了回去。

刚在布政使衙门广场前堵住的那批人,有些人也终于挤了过来想从各个巷子里逃走,但被那刀网给拦住,那网就似一条分界线,将灭龙帮分割成两段,斩断所有肢体,使他们无法得到援助,然后,各自按住,揍!

各处巷子墙头上都有持弓人蹬蹬飞奔的脚步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你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会从哪个墙头冒出来给你一箭,就像那些始终围而不射的转动的弩机,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来上那么一轮然后广场上再倒下一拨。

可以说布政使衙门还没有大开杀戒,灭龙帮众已经疯了——死并不可怕,不过眼前一黑就过去了,最可怕的是死亡威胁时刻压在你头顶,你知道要降临,并不知道会在哪刻降临!

宽阔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往后退,试图摆脱那弩机扫射,当他们躲到人后,被翻出来的那层人立即感觉到了危机,也拼命的向后挤……这样一层层的翻过去,所有人都搅动在一起,有些人以为自己挤到了后面,可是也许过不了一刻,就会骇然发觉,自己再次被人流推到了最前方。

人多,慌乱,死亡的威压,空地上很多人是被踩死踩伤的,巷子里就更倒霉了,有人直接是被压在墙上压扁的。

黑暗里各式嚎叫直冲云霄,火光映着扭动的人影宛如鬼魅,无数百姓缩在被窝里瑟瑟颤抖,有人大着胆子推窗看了一眼,从此后凶神经常造访梦端。

这一夜,在江淮野史上被称为“灭龙之夜”,那位永成传说的魏侯,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搞成了传奇,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布政使衙门只杀了三十余人,便逼疯了帮众数万倾巢汹汹问罪而来的第一大帮灭龙。

这一夜被江淮百姓口耳相传很久,他们亲眼见证第一大帮历经两年傲然崛起,再在一夜间被打回原形从此覆没。

到得此刻,富庶优游将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的江淮百姓,才真正第一次永远记住了那个看似温柔实则铮铮的少年。

而这一夜,凤知微不过捧茶含笑于楼头,静看那一方血海翻覆,雪白披风上雪白的绒毛柔柔的扫着她雪色的脸颊,她看起来长身玉立,不染尘埃如画中人。

她的眼光根本没有看广场前的惨状,却一直落在深巷的后头。

那里,先前在她梁上偷听的那群人,掩饰身份汇入了灭龙帮的人流,想要趁人多浑水摸鱼就此遁去,不防凤知微早有准备关门打狗,她布置在各个巷内墙头的游走的弓箭手,其实并不是要杀那些灭龙帮众,这些人她从未想赶尽杀绝,不过杀杀他们的煞气威风以后还有用,她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敢于在她梁上偷听的人,也浑水摸鱼全数剿灭!

那些人从府中被发现撤出后,宗宸的暗卫便跟了下去,一直死追不休,有他们盯着对方,在人群里指示对方行踪,可以说墙头弓箭手每一箭,都是冲偷听者去的,而困在巷子里的暗探,要么被射死杀死,要么冲出去被射死杀死,没有别的结局。

宗宸立在她身后,看她平静而漠然的神情——自始至终她没有说要留一个活口,看看是谁主使来窥探她,这便说明,她知道是谁。

犹豫了半晌,他低低问:“真的……全杀?”

凤知微垂下眼睫,茶水的霎气冲得她眼神更加湿漉漉的,倒映这夜惨青的天色和淋漓的血光,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茶盏捧得更紧了些,似乎想要靠那些微薄的热量,将冰冷的心,焐得更有暖气一些。

黎明之前最黑暗的那段时辰,远处有人遥遥的打了个暗号,凤知微闭上眼睛,挥挥手。

弩机收回,刀网撤去,蓦然得到解放的灭龙帮众,刹那间如潮水奔流轰然而逃,留下数十具不成模样的尸体。

高楼上凤知微始终没下楼,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巷子,良久不语,身后宗宸问:“需要将那些巷子里的尸体,处理掉吗?”

他指的是那些在梁上偷听,然后被堵在巷子里,被凤知微派人用暗箭一箭箭射死的暗探。

凤知微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唇角浅浅刻着一抹,近乎凄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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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两个时辰后,这些尸体,摆在了柏州某处皇家庄院。

空地上一字排开五六具尸体,一色的狼狈淋漓,脸上还保留着临死前的惊惧都不甘。

那样的神情,看在他人的眼底,更像是一个警告。

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很难看,只有一个人神色如常,微微俯低身子,很认真的将那些尸体都看过一遍,似乎在揣摩那些人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黑色团金曼陀罗花的披风长垂至地,衬得清雅容颜平增几分冷魅,微微斜飞的眉,如剔羽,透着远山般的黛青色。

半晌他挥挥手,示意手下将尸体收敛,有人想过来问什么,他默然背转了身,四面的人,很快走了干净。

他默然立在院中,修长的身影淡淡镀在冬日细弱的阳光里。

他看着江淮首府的方向。

轻轻道:

“知微,你明明知道,他们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