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凉皇帝三岁寿辰。

到这个时候,便可以看出摄政王的权倾西凉来了,他的寿辰时,从昌平宫到摄政王府,十里彩道,到处都是花楼彩幄,如今彩幄犹在,不过是再次拿出来摆一摆,并没有因为这是皇帝寿辰而更隆重一层,仅从这一点,御史便大可以弹劾他有不臣之心,可惜御史们此刻,都做了聋子。

皇帝寿辰,晨间在正殿接受百官叩拜,午间赐宴,晚上后宫庆宴,皇帝还小,还没有秀女,这后宫庆宴,就是董太后摆一桌算完。

摄政王今日卯正便起,眼下挂着两大圈青黑,最近他烦心事很多,朝中大小事不断,补了这边漏那边,像是打了招呼似的不停的出状况,一开始他还不察觉什么,一个国家,每天都有无数状况的,渐渐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状况出得有点敏感,于是加倍小心,自己寿辰那天,似乎也有人混入拜寿人群,追出去对方却自杀了,什么线索都捞不着,他隐隐觉得暗处似乎有一张闪烁着寒光的钩网,无声无息正向自己背后接近,为此他加强防卫,当真把自己护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正在最怀疑的高峰,那种被窥伺的感觉突然消失,好像对方放弃了计划,收回了探出的手,又或者自己前阵子就是在疑神疑鬼,这么一来,一直高高吊起的心反而更加不能放下,长久的猜疑很耗人心神,眼看着摄政王虽然谈笑如常,但眼底渐渐就透出疲倦来。

何况还出了魏知失踪的事,这等要人在西凉失踪,顿时令他一个头两个大,天盛陈兵边界,他不得不调动边军,也不是没怀疑过晋思羽,但这话万万不能和天盛说——告诉天盛,魏侯可能是被大越安王掳去了?那岂不等于告诉,西凉和大越有芶且?

摄政王揣着一怀烦心事,早早即起,想着今天寿辰结束后,早点把长宁藩的人打发出去,可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

他的亲王车驾,由三千护卫拥卫,自城中摄政王府出,经西水大街盘龙大街南市大街六牌楼,自舞阳门进宫城,这条路线,是王府谋士三日三夜不睡推敲制定的,最开阔最安全的一条道,所经路线毫无死角和掩藏处,而在四面民居屋脊上,每隔三丈便有一名神射手持弓隐藏,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格杀勿论。

这种铁桶似的防卫,普天之下无人可以接近三丈之内。

亲王车驾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前行,而在三个街角之外,路之彦手里抓着一方纸卷,饶有兴致的翻来覆去看。

魏知那家伙,终于舍得出动这东西了。

他连面临性命威胁时都不肯动用自己给他的承诺,此刻会有什么样的大事,让他毫不犹豫找到自己?

展开纸卷,卷上用很潦草的字体写着:“引他改变路线,走花神庙那条路,耽搁一刻钟以上,至于办法,你自己想。”

实在不客气得很。

路之彦凝神听着远处开道的声音,薄唇一撇,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出身亲王之家,在长宁就是太子,他自然清楚,阻挡王驾一刻钟看似简单,在这种时刻却是天大的难事,稍有惊扰,护驾亲卫可不管你是谁,立即就会万箭齐发,想说什么也不会给你机会,何况还要他改变早就推敲完美的路线?当他是神仙?

路之彦靠着墙,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卷,神情既兴奋又恼怒,他轻轻在四面嗅了嗅,似乎嗅见了山雨欲来的气味,桃花眼微微一挑,手指一搓,将纸卷搓碎。

不过……

他轻轻的,狐狸一般笑了笑。

这个险很有意思,不妨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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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车驾出王府的那一刻,凤知微和赫连铮一行人也出了客栈,各自打扮得低调,在客栈外绕过三条街,分手。

赫连铮向花神庙方向,凤知微向宫中方向。

临别前赫连铮犹豫的问凤知微:“你确定路之彦那小子真的会听话?据我了解他可不是省油的灯。”

“放心吧。”凤知微浅笑回眸,“正因为他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才一定会听话,他早就给我撩拨得一肚子闷气,等着压我一头让我敬佩呢,怎么舍得放弃这个机会?”

赫连铮一笑道:“你揣摩别人的心思,从来就没有错的。”他深深看着她宛宛笑颜,回眸间眼神柔软,一截雪白的皓颈从衣领中探出来,精致修长,顿时心中一动,忍不住就想握握她的手,和她说一切小心。

不想他这边手还没伸出去,凤知微却已经先伸出手,诚挚坦然的握住他的手,道:“一切小心。”

赫连铮怔了怔,抬头看凤知微眼眸,随即转开眼光,笑道:“我能有什么危险,我可是送礼去的,你快去吧,抓紧时辰。”

凤知微松手一笑而去,赫连铮却没有动手,他立于街角,久久负手看着她的背影,良久,苦笑一声。

他身侧三隼凑上来,忠厚汉子此刻一脸怪笑,他看见了凤知微主动握住大王的手,直觉的为大王欢喜,赫连铮奇怪的看他一眼,道:“笑什么。”

三隼遮挡不住脸上的笑影,嘴角对凤知微背影努了努。

赫连铮立于深秋风中,在一地萧瑟黄叶之中轻轻摇了摇头,“不,这没什么值得笑的。”

直肠子草原汉子愣愣的摸着头皮。

“我宁可她羞涩而躲避,而不希望这样的主动和坦然……”赫连铮叹息一声,走了开去,身后,草原汉子傻傻的问:“为什么?”

他的大王已经远远走了开去,笔直的背影在深巷中越走越远,只留下一句话,在满地枯黄之中,伴秋风盘旋。

“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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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转过一个街角,几个人无声牵马等候,她上了马,直奔宫门,没有走金碧辉煌百官出入的正门,却到了专门走棺材尸体的北门,那里,大问马吕瑞亲自等候。

“我马上要转到正门进宫,此刻我不能不在场,礼部问礼监还在等着我。”吕瑞神色焦急,一句寒暄都没有便开门见山,“我现在送你进宫,你务必把密妃和殿下带到正殿,我已经派宫中的人绊住董太后,但是里面传出的消息,似乎不是那么顺利,一切拜托魏侯,摄政王那边不知魏侯怎么安排,可有把握绊住他半个时辰?咦,顾大人呢?”

他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凤知微笑了起来,道:“大司马问题太多,现在也不是一一解答的时候,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放心。”

“好。”吕瑞也干脆,“魏侯尽管去做,也请魏侯放心,我虽未能杀掉摄政王,但给我半年时间,必可置他于死地,在这半年之内,必以性命保全殿下。”

凤知微深深看他一眼,这个吕瑞也是聪明人,一眼看出她的最大顾忌,也不说话,点点头,快步从打开的宫门进宫,门后,已经有两个小太监,无声的接着。

吕瑞望着她从容的背影消失,心中紧张的情绪也略微消失几分,他看看天色,现在是卯时一刻,摄政王从王府出发,因为队伍庞大走得不算快,一半会在卯时三刻到达,仪式从辰时正开始,他的计划是在仪式开始便抛出顾知晓身份,由早已安排串联好的一众老臣当即认主,这就需要至少令摄政王迟到半个时辰,而他不能出面,魏知又进了宫?现在有谁能做到?

但就是魏知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信他。

他匆匆上马,转向正门,那里,百官已经渐渐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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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进了宫,在值戍房匆匆套上太监的袍子,一路上都有吕瑞安排的人,不动声色的接着,应付了一波波的盘问,摄政王最近的精力都在外面,他只疑心有人要对他动手,却万万没想到,真正能动到他的人,早已被凤知微未雨绸缪的送到了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皇宫。

刚刚到皇帝寝殿,凤知微四面一望,满意的点点头——宗宸的暗卫在,看来他们的掩藏术越来越好,在皇宫中隐藏保护了顾知晓这么多天,也没被发觉。

然而停在寝殿外的銮驾,却让她眼睛眯了眯。

这似乎是太后銮驾。

董太后在这里?

按说她此刻来接皇帝一起上朝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更应该的是皇帝去她那请安,然后奉母一起登殿才对,哪里出了岔子?

她低头缩肩,和皇帝寝殿的一位内侍无声的走了进去,还没进入内殿,便听见那小皇帝哭闹的声音。

“不!不!朕要带知晓一起去!”

隐约有宫女劝解声,嬷嬷低哄声,皇帝推倒茶盏纸张声,太监尖嗓子护持声,乱糟糟正吵得厉害。

却听不见董太后和顾知晓的声音。

凤知微心中稍定,原来是不给带知晓上殿的事,随即她便皱起眉头——知晓最近一直跟随皇帝上殿,小宫女一样给他捧个盒子意思意思,连群臣都已经看惯,如今皇帝寿辰,为什么好端端的不让她去了?

她原本是来看看知晓,最好顺其自然让知晓跟着皇帝上殿,倒是密妃那边想要带出来不容易,她的精力打算放在那边,如今看来,连知晓想出去都似乎不容易。

她趁着殿内进进出出一阵乱,无声的走了进去,缩在一边。

殿中正闹得厉害,无人注意到她进来,小皇帝正上蹿下跳,将手中一只茶碗恶狠狠的砸向拦住他的嬷嬷,将那嬷嬷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一直抱着她的笼子,逗着那只叫小七的猫头鹰玩,什么人都不理的顾知晓,突然抬头,注意的看了她一眼。

凤知微暗惊这孩子的敏锐,连忙做个手势,顾知晓瞥她一眼,将脸转开。

董太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立在殿中,面色阴沉,满头凤冠珠翠,在无风簌簌颤动。

她心中此刻惊涛骇浪,几乎淹没所有理智,要不是努力克制着,只怕早就发作出来。

早几日,她就接到宫人密报,在废宫居住的疯妃密妃,最近很有点怪异,不再乱写乱画,突然安静下来,然而半夜的时候,却又会突然起身,兴奋乱走。

这个密报引起她的警惕,密妃疯了已经好几年,好端端的这是唱哪出戏?

她命人加强监视——没有人知道,她一直派人监视这个所有人看来都疯透了无用了的妃子,三年无一日间断。

若无这份耐心坚持与审慎,她凭什么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活下来,无子女而母仪天下到如今?

那边还没有新的进展,今日凌晨,内侍报说抓到一个嬷嬷,在密妃宫室外探头探脑,却是陛下身边的近身嬷嬷。

她立即亲自盘问那嬷嬷,那婆子死活不说,她命人剥皮,一寸寸的剥到胸口,那婆子终于惨叫着招认了。

她说,有件事想要问问密妃,她说当年密妃产子,负责接生的嬷嬷是她的好友,当晚曾对她说,密妃那孩子是女儿,还说那孩子有点像密妃,细眉长眼,之后接生嬷嬷失踪,她便从此将这秘密收在心底,上次看见天盛魏侯那个义女,怎么看,都觉得和当年密妃有点像,想偷偷来问问密妃……

她当即听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