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礼仪规程,礼部尚书会带在京三品以下所有官员在离京六里的龙江驿相迎,现在离龙江驿,只有两里路了。
长长的使节队伍,在黄土官道上逶迤前行。
“这里有官家队伍——”
一阵喧嚣突然爆发,男声女声老人声小孩声都有,随即路旁树林里冲出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人人面有菜色瘦骨支离,不顾快马奔驰可能会踩到身体,冲到护卫们的马下,拽住马身马鞍就不放手,一声声哀求,“大爷……我们快饿死了……行行好给点吃的……还有妇人抱住马车的轮子哀哀哭泣,一时小孩哭大人叫满队伍窜着人,乱得不成模样。
得了凤知微嘱咐一直警惕而紧张的等“敌人”的两位副使愣住了,他们以为来的会是强盗啊什么的,不想竟然是一群饥民,护卫们也愣住,本来已经拔刀备战,如今这刀如何劈得下那些面黄肌瘦的女人娃娃的头颅?看着那些透着青筋的肮脏的手,护卫们也露出不忍的神情。
他们一旦不忍,为一口食物可以悍不畏死的流民们立即得寸进尺,有人叫一声“革囊里有干粮啊!”唰一下护卫们挂在马鞍边的革囊就被抢走,有人大喊:“这些马笼头是牛皮做的啊,可以吃!”立刻便有无数人去试图拽下鞍鞯,拽不动就用牙齿咬,还有人取出钝刀去割,更多的人纷纷爬上车队后面的大车翻找食物,不断有衣物被胡乱的抛出来,不断有人哈哈大笑着捧着食物手舞足蹈,护卫们衣裳被扯斜,马车沾满了淤泥,瞬间齐整的队伍一片凌乱。
看着这乱像,柏德山愣在那里,他想过摄政王会试图还给天盛使节队伍一个下马威,却想不到是这种方式。
浩荡的队伍里,只有凤知微,现出一抹淡淡笑容,带几分讥诮,几分赞赏。
有什么流民,能这么巧的堵截住来使队伍?
有什么流民,能这样毫无管束的出现在京城之郊?还是在外国来使满城戒严的时刻?
有什么流民,跑过来要吃的还知道认人,只找天盛人,不找西凉官?
流民是真的,却是有组织有驱策的,如果她没猜错,两旁的树林子就应该有当地官府的人。
西凉这位摄政王,果然也是个厉害角色。
很明显他得到了消息,此时再做什么都来不及,也不妥当,他也算反应快,居然驱使了流民来!
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任人抢得一片狼狈,然后,马上,“得到消息”的官员们,就会带兵而来,给天盛使节队伍“解围”,再然后,西凉百姓的注意力就会转到狼狈的天盛使节队伍身上,西凉这边失踪的护卫,自然没人注意了。
好主意,好算盘。
她冷笑着,手指在不被人注意的角度,挥了挥。
有几条人影,无声闪蹑向四周树林。
“砰。”
突然一声闷响,一辆被扒住的马车突然有人影一闪,随即一道小小的身影凌空飞起,人在半空,还死死抓着半块松花糕。
那小小身影落地,飞快的打了个滚,钻入人群不见,看来并没有受伤。
唰的一下那马车车帘掀开,露出顾知晓愤怒的脸孔,手里还有半块松花糕,尖着嗓子大骂:“坏蛋!抢我的糕,去死!”
她不骂也罢了,这一骂,流民都呆了呆,随即想起刚才被踢出来的那孩子,众人也没找见那孩子在何处,都以为被踢死,顿时被激怒,原本就扒在车边的一个妇人,“嗷”的一声就去挠顾知晓的脸。
顾知晓唰一下放下帘子,飞快的将脸缩回去,大叫:“爹!上!”
帘子一合又掀,一只雪白的手一晃一抖,那妇人再次被凌空扔了出去。
这下不仅柏德山邱统领惊讶,连护卫们都呆了呆,但是凤知微威望无伦,一向令行禁止,护卫们服得很,当下长刀齐出,二话不说,劈开所有马车。
马蹄声越来越近,前方烟尘滚滚,西凉“援救”队伍马上就到。
流民们哄一声便要跑,忽然看见青影连闪,在人群中闪电般几个穿梭,顿时软倒了一大片,倒下的都是青壮男人,跑掉的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换衣!”
护卫们高高兴兴上前,扒掉了西凉那几十个倒霉护卫的外衣,凤知微道:“不要侍卫服,里面的内袍就成。”
众人赶紧动手,将那些人内袍扒下来,凤知微指指地下流民,“穿上!”
流民们穿上那些袍子,遮掩了衣不蔽体模样,手里塞上西凉护卫们的刀。
柏德山和邱统领等人眼睁睁的看着,已经大致明白了凤知微要做什么,眼球子瞪得牛眼般大——这个敢于在一国朝廷和他国官员前当众作假偷天换日栽赃陷害的无耻魏知!
一切安排完毕,眼前的场景十分经典——就是一个被打劫了的队伍,西凉的官员是被打劫的那一方,然后强盗们再次被天盛的使节们英勇的制服。
一切布置好,那蹄声已经近在耳侧,凤知微冷笑着手一挥,几个灰衣男子,押着几名西凉衙役打扮的男子走出两侧树林,默不作声的将那几人交给凤知微的护卫,然后闪身离开。
眼前卷起漫天烟尘,隐约露出西凉军队旗帜,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当先一骑飞驰而来,远远大呼:“前方可是天盛使节?发生什么事了?可需要我等相——”
他的话声突然顿住。
前方,确实一片凌乱,满地倒伏的人,被毁掉的马车,四处乱扔的东西,但是——倒的是流民和西凉的人,而天盛使节队伍,衣衫整齐,神情从容,人人点尘不惊面带微笑的,袖手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
来者是西凉御林军总统领夏侯元,按照接政王的嘱咐,他原以为来了之后,装模作样驱散流民,安慰安慰狼狈的天盛使节队伍,把面子找回来也就罢了,不想事情是发生了,结局却出乎想象
“这……这……”
“我也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凤知微微笑着对夏侯元和赶上来发呆的一个老头子道,“贵国治安看来实在不怎么样啊,这个剿匪缉盗事务要抓紧啊,在下在刚入贵国国境时便遭遇山匪,那时是贫瘠边境也便罢了,不想在这煌煌天日,堂堂国都,离京城只有数里的天子门户黄土官道之上,竟然也会被剪径强盗拦路打劫伤人毁车——贵国的九城兵马司是不是薪俸发不出,都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拍那此毁掉的马车,摇摇头,“我这红木马车,每面都是大师精雕,价值千金,贵国强盗要是真穷,九城兵马司真没俸银,在下连车奉送,变卖了也好周济一二,何必要毁了的呢?真是可惜。”
踢踢地下的流民,“贵国的强盗真是少见,用咱们的话来说,其志可嘉,其行也蠢,竟然二三十人就敢打劫两千人队伍,还是在京师门口,我国强盗,在下也见过许多,再没有这么离奇大胆的——锦城最近遭灾了吗?我看各位大人及各位父老,精神健旺得很啊。”
她这两句一说,四面跟来的百姓也不都是笨人,顿时发觉其中不对,有些通点政治,知道两国间情势汹涌的,便开始低低议论,西凉的官员们听着那些窃窃私语,对这种情形完全的反应不过来,脸色紫胀的看着柏德山和邱统领,指望着他们解释并解围,然而那两位脸色更紫——被凤知微这么不要脸的当面信口雌黄,俩人差点就没气晕,偏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把眼睛都差点瞪出眼眶。
西凉那边一片尴尬的寂静,凤知微刚才还笑吟吟的语气,突然一转,狂风暴雨,疾言厉色!
“在京都城门前打劫来使队伍,自古未有,也不可能有!今日谁要告诉本使这是意外,是京郊强盗,本使不依!”她手一挥,抓到的几个衙役打扮的人,被恶狠狠扔在西凉队伍之前,落地的沉闷声响,震得西凉官员齐齐一震。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知道使节队伍行进路线时辰?”凤知微上前一步,夏侯元退后一步。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敢以数十人袭击数千人?”凤知微再上一步,夏侯元再退。
“如果是强盗打劫,如何这两侧树林,会埋伏有官家衙役?”凤知微已经逼到夏侯元面前,他身后就是马,退无可退,咽了口唾沫,看了地上几个衙役一眼,无可奈何的道:“魏侯,这可能是误会——”
“如果是误会,你们锦城府的衙役,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凤知微凶狠的一笑,“不要和我说他们在出公务,如果出公务,发现这里被打劫,为什么不出面阻止?发砚强盗出没,为什么不提醒?发现本使队伍行进到此,为什么不出来拜见,还要鬼鬼祟祟躲在树林里?”
她一连串闪电式的为什么,劈得夏侯元这个武将脑子一片空白,求救的看向那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直着眼,抹着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过来一揖,低声道:“魏侯,老夫是西凉礼部尚书——”
“不用和我通名!”凤知微决然一挥手,打断他的话,“本侯只和友邦通名见礼,却不愿在敌国虚以委蛇!今日之事,西凉若不给出个令人满意的解释,魏知不惜于京都城门前折西回转!我就在这里等,一日不说清楚,锦城城门,一日不进!”
她语气铿锵,声音不高却厉烈潦然,人人都可以听出她绝不更改的决心,西凉百姓呆呆的看着烟尘中青衣简素的少年,只觉得这般人物果然不负虚名,西凉官员则抹着瀑布汗面面相觑,心想又输一局又输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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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远处。
一处隐秘的树林内。
一群黑衣人影,披着长长的斗篷,如磐石般驻马而立,目光森然而凝重口
这些如铁的护卫拥卫之中,一人微微仰首,看着那个方向,看着万众目光他在人群中央的皎皎少年,看着那翻云覆雨雷霆闪电张弛之术,眼底光芒涌动,闪着不甘而又惊喜的光。
半晌他低低道:
“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