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不管做的时候多精心多抢眼,终究是衣服,终有穿破穿旧,被丢弃不再为人所记起的时候。”凤知微悠长而平静的道,“世间长留者,唯心而已。”
曼春又震了震。
凤知微却已回眸一笑,轻轻接过那肚兜,也不用曼春帮忙,也不管这丝带是要全部绑在背后的,手指极灵巧的一阵穿梭,很快便将那些丝带全部绑在两肋腰侧,鹅黄的丝带在两侧腰间细密成网,网间肌肤若明月皎洁,月光妆成白玉娃。
原来他要的,是这样的女子。
凤知微穿好,眼角微睨曼春,无声叹息一声,正要去取丝裙,忽听身后有响动。
她一怔,心想我难得开了善心点拨你,你还不开窍?
一回头,赫然却见那冷艳女子,跪在了身后溅了水的青石地上。
凤知微眉头一挑,眼中冷光一闪,却没有立即上前搀扶,一边缓缓穿上丝裙,一边道:“始娘这是为何?”
她的称呼已经又换了回去,曼春依旧没有反应,突然伏在地上,向她三叩首。
随即她轻轻道:“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是他的心上人……求求你,求求你……如不能跟随他,便丢弃他。”
凤知微这回手真的顿住了,她抓住那杏色上衫,缓缓转过身来。
半晌她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的!”曼春咬着牙,声音低却坚决,钉子似的戳出去,决然无悔,“殿下这几年和往昔不同,我原以为是为朝局烦心,到今日才知,是为你……也只能是为你!”
“哦?”凤知微一笑。
“瞧你这样子。”曼春凄然一笑,“看起来和殿下真像……同一类人……什么心思都藏在最深处,什么想法也别想捞出来,哪怕是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情爱,也动不了你的容,果然是你……他如果不是爱上这样的你,又怎么会憔悴消瘦,在这两年内,旧伤频发?”
凤知微皱眉,重复:“憔悴消瘦,旧伤频发?”
“长熙十三年冬,那年大雪,殿下自南海回京,不知为何回京后没有回府,三日后是宁护卫送回府的,那次……他病得很重,还要挣扎着处理朝务,不能露出一丝疲态,那段时间他瘦得厉害,那么热的天,在单袍里垫了夹棉,为了不让人看出那瘦……”曼春苦苦一笑,“去年到草原对大越作战,殿下当时根本不可能去做监军,辛大人也绝不同意殿下出京,那晚……两人大吵一场,辛大人怒极之下掷杯砸他,殿下没让,杯子砸在胸口当场便喷了一口血,倒吓着了辛大人,当时我在场侍候,辛大人仰天长叹热泪纵横,道‘我看你绝情忍性可堪大业,才一心辅佐于你,然而你终究要负我么?’殿下道,‘已负尽天下,不妨再负先生一个!’辛大人怒道,‘你若负尽天下终不肯负她,终有一日死在她手上!’拂袖而去,事后辛大人不惜自请赴禹州大营,好换得殿下能去主营监军,又数日不眠不休安排朝局,府中快卫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来往传递京中动向,才敢离京……”
曼春望着她,凄凉的笑起来,直直的昂着脖子,毫不犹豫的道:“是。”
所有的异常,宁弈发生变化的时间,暗中指向的关联事件,令这个常伴宁弈身侧的聪明女子,猜出了一切。
深陷情爱的女子,有通神般的敏锐。
凤知微眼底闪过一丝疼痛之色,道:“你何苦?”
如果想对她动手未必有事,但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还要说出来,那下场只有一个。
这曼春是极聪明极敏锐的女子,为何……
曼春古怪的笑了笑,伏在地下,低低道:“总要有人,替他说出他不想说的那些事的。”
凤知微震了震。
“魏尚书,魏侯爷。”曼春笑意凉凉,月下海棠般摇曳着,“你玉堂金马,名动天下,你享誉朝野,百姓爱戴,你是真正的人上之人,以女子之身搅动风云,倾了天下也倾了殿下的心,但是,你自己,却没有心。”
凤知微的手指,微凉的搁在衣服上,衣服是薄薄的丝帛,滑而凉,她的手却比这衣服还要凉几分,春夜的风从窗棂缝隙里透进,她衣衫不整应该觉得冷,她却忘记了将衣服继续穿上。
“你和他几乎每日相见,朝夕相处,你和他共历风雨,一起经历这朝野波谲云诡,你比任何人都应该明白他的苦他的难,应该明白这四面是敌的危境里想做星点小事都要付出偌大力气,应该能猜到他为你做过多少,但是你就是不明白——你是真的想不到,还是根本不愿去想?”
“明白人装糊涂,比糊涂人真糊涂更可恶。”曼春冷笑,手撑在背后,“你不心疼他的苦,我心疼,我心疼到忍无可忍,我心疼到今夜当我看见你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那么我来说,你想装糊涂我也不依,总要你将今日事记得清清楚楚,永生不能忘记,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声音越说越低,凤知徵突然惊风般一跃而起,劈手便去抓她的肩。
她的手落在曼春肩上,力道未发,曼春突然向前一倒,栽在了她的怀里。
凤知微慢慢低头。
曼春的后心。
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开在一片烂漫的鲜红中,刺眼的闪烁在她的视野里。
曼春的身子,本就半掩在浴桶后,她最后一个动作,是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后心。
总要你每次心狠时便得想起今夜想起我,想起世上曾有一个人如此求过你——爱他,或者放开他。
她用自己永远结束在今夜的生命,来让凤知微不得不记住她。
不是记住她,而是记住她为所爱所心疼的那个人所做的最后祈求。
鲜血汩汩而出,在地面迤逦成浓厚的血泊,凤知微在那片血影中痴痴出神,轻轻道:“你何苦。”
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语声苍凉。
“走近你……揭穿你的身份……我本就要死。”曼春挣扎出一抹惨淡的笑意,“我不想……死在他手里……死……要死得值得点。”
她的身体,在凤知微手中,一寸寸的冷下去,像这月光,一寸寸退避了室内的黑暗。
她一生里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你最终不能爱。”
“请告诉他曾有一个人这样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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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揽着怀里冰冷下去的身体,怔怔在黑暗中,一瞬间心中一片空茫,不知其所以,不知其所归。
一榻锦绣华衣,凌乱的堆放身前,她却只是怔着,在一怀震撼与翻覆里,汹涌澎湃,灼热森凉,忘记衣衫不整,外衫至今都没穿上。
门前有轻微的响动,她才霍然醒觉,身子一旋手臂一扬,浅银色绉纱披风在橘黄微光中漾出一片迷离如星光的色彩,再悠悠罩落肩头。
门口站着宁弈。
听见响动的他推门而来,便见银光如月色铺开,月色里玉瓶般玲珑的身形一闪,隐约可见鹅黄娇嫩间肌肤皎洁也如无数月色,那般夺人眼目的横成丝纵成网,竟勒得人呼吸也一紧。
一紧之后便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心中一颤,绮念顿消,他快步过来,急声问:“你受伤了?”
然而瞬间他便停了脚步,看见了地下的曼春,眼光一闪。
凤知微慢慢抬起眼看他,淡淡道:“自尽了。”
宁弈默然看着那具尸体,半晌道:“她很聪明。”
凤知微心头泛起微微的凉,知道曼春确实很聪明——今夜传了她来侍候她,本就是死路。
宁弈或许想要试探下这个“侍妾”的心地,或许觉得她太聪明知道太多,或许……还有些别的想法,他不过轻轻下了一个命令,那美人便决然的来,明知结局而决然的死,死前还为他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这世间有多少人无缘无故的恨,就有多少人无怨无尤的爱。
半掩着披风,凤知微将外衫穿好,面前横亘着一具尸体,谁也没了旖旎的情致,凤知微直到穿好衣服才发现,宁弈也换了衣服,杏色长袍端雅清逸,别有一番淡月云疏的气质。
两人这般站在一起,虽然戴着别人的脸,却仅仅风神,也令人觉得和谐而相配。
凤知微突然一伸手,掀了宁弈面具,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
宁弈给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有点诧异,摸了摸自己脸,挑眉道:“长花了?”
凤知微认真看了半晌,点点头道:“长了个花疙瘩。”不理啼笑皆非的宁弈,给他戴回面具,想了想道:“这事儿危险,你亲王之尊,还是不要亲涉险地的好,你看谁信得过,和我一起去就是。”
“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宁弈一笑,“这世上除了我,没人可以和你假扮夫妻。”
他像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般,将凤知微扶出门去。
淡淡血腥气被风卷散。
远处更鼓敲起,击破夜的迷离和沉凉。
二更过半。
二皇子的夜宴,三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