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沉默里,彭沛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之色,缓缓道:“顾南衣,你的为人,陛下和百官都有所了解,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我等自会禀报陛下,陛下定有恩旨于你,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已是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他自认为说得软硬兼施,十分出色,说完眼底忍不住得色。

这番话二皇子等人频频点头,一脸语重心长,都察院指挥使再次觉得彭沛这段话有指供之嫌,依旧不是刑名问案应当所为,但他还是没有开口——今天水深,且看着吧!

凤知微也没有开口——堂官问案,无关者不得插言,彭沛可以枉顾问案规矩指供套供诱供,却不会给魏知一点行差踏错的机会,她相信,只要自己一开口,彭沛便会以扰乱公堂罪下令掌嘴,说不定还加她个当众串供的罪,她虽然不惧,但是以顾南衣对她的维护和华琼的火爆性子,到时候难免闹得不可收拾,还不如静观其变。

看她家顾少爷那淡定的样子,凤知微莫名的就是有信心,觉得还没到自己大展风采的时候。

彭沛说了一大堆,顾南衣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上头杵着那些人,在他看来个个都是猪猡,快要上屠宰场,所以拼死的叫的那种。

他的脸,突然缓缓转了过去,面向李阿锁。

李阿锁一抬头,就迎上顾少爷面纱飘拂的脸,明明隔着面纱,却依旧令人觉得,面纱后的目光宛如实质,冷木生铁一般的碾过来,毫无感情而又因其漠然无限压迫,压得他的心怦怦的跳起来,他有点惊慌的向后退了退,腰上随时系着的一大串钥匙突然落地。

顾南衣手一伸,那串钥匙便到了他手中,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怕他突然出手,看守他的衙役紧张的涌上前来。

顾南衣手指一划,钥匙串上一个最大的钥匙落地,钥匙串上还有一些未经打磨的铜片,顾南衣取了两个,将那个大钥匙拿在手中,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随即仰起头闭上眼,又摸了一遍。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他,彭沛想呵斥,但慑于顾南衣武功,不敢老虎头上拔毛,凤知微皱眉看着顾南衣,心中想起宗宸说过,南衣的记忆很是特别,常见的,一般人能记住的东西,他记不住,比如道路,在他眼里看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有些特别精密的,机械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全部掌握,需要借助仪器的东西,他却能一丝不差的照搬,就像他自己就是个精密的仪器,可以完美复制,但是不知原理,所以他学武,最先练成的是固定经脉流向的内功,其次是门派中最为复杂、一招有数万个变化的无人练成的剑法,数万个变化,他一天之内,记得一丝不芶,才成就了这一身无人超越的武功。

难道……

此时顾南衣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钥匙,取过那两个铜片,转头,平淡的吩咐身边押解的衙役:“黑布。”

衙役愣愣的递过用来蒙眼的黑布。

顾南衣低头,伸手入面纱,将黑布蒙上,他虽然低了头,但手指一撩间,晶莹光洁肌肤和如玉铸成的精致下颌惊鸿一现,看见的人都不由自主窒了窒呼吸。

随即他放下面纱,将铁片放在指间,手指一削,指尖如剑将铁片削尖,成了一柄小小的匕首,随即用这柄贯注了内力的“匕首”,在另一块铁片上开始划动。

他蒙着眼睛,关闭了天地,回到自己心无旁骛的世界,动作极快,转眼间指掌间铜屑纷飞,锁链玎玲细碎声响和铜片打磨沙沙声响里,一样东西已经渐渐显出雏形。

满堂的人此时已经猜出他要做什么,都面带震惊之色的站了起来。

彭沛先是惊讶,随即便露出喜色——这个顾南衣,胆大疯了,竟然要用这种法子证明清白,可这天下,就没有能瞬间手制钥匙的人!何况还闭着眼睛!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李阿锁却瞪大眼睛看着顾南衣掌心那渐渐成型的铁片,呼吸急促,枯黄的脸上连皱纹都写满震惊,他是锁匠,当然知道对方在做什么,这也是他每日的工作,但是他做这个,需要借助很多锁匠专用物件,需要亮光,需要最起码半天以上时间,还未必能一次成功。

钥匙在任何时代,都是相对那个时代比较精密的东西,据说早先的钥匙比较简单,后来大成开国后,皇后对当时的锁和钥匙很有意见,说这样烂的锁和钥匙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难怪无论上了什么锁的墓门都一搞便开,大成皇宫里经过她改良的锁和钥匙越发精致,经过数百年,那些精密的东西也渐渐传向民间,李阿锁自认为技艺了得,世代家传,帝京第一锁匠,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人闭目手工复制钥匙,而且那指掌间渐渐成型的钥匙,每一齿每一痕,都和他做出来的一模一样,一瞬间几乎不敢置信,半生赖以生存和为之骄傲的技艺观念,都被强大的顾少爷瞬间推翻。

“当!”

一片窒息般的静默里,顾南衣手一翻,一枚亮晃晃的铜钥匙,连同先前的那枚做样板的钥匙,一起扔在了李阿锁的脚下。

钥匙在半空中发出碰撞声响,玎玲清脆,声声如冷笑。

顾南衣这时才干巴巴的说了一句。

“扯——淡——”

他自上公堂,对于连番指控,至今只说了两个字,还是因为彭沛诱导他指控凤知微才说了这一句。

话少,却和凤知微一样,不需言语而尽得风流。

李阿锁僵在那里,木雕似的没了动作,他是老手,眼睛一扫便知道,两枚钥匙是一样的。

彭沛一看李阿锁直着眼睛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好,但犹自不肯相信,不敢开口问,用眼神询问他。

李阿锁脸色蜡黄,不住擦汗,避让着他的目光。

彭沛心中一凉,万万没想到顾南衣有这一手,僵在那里,眼看葛元翔开口要问李阿锁,一急之下恶向胆边生,大步下座来,恶狠狠笑道:“公堂之上,岂是玩把戏的地方?这什么烂东西?”抬脚便要将两枚钥匙踢出去。

他的脚尖刚刚抬起,顾南衣的手臂一抬。

沉重的锁链声响震得彭沛大惊失色身子一僵,生怕顾南衣再来点上什么死穴,脚尖顿时停在半空,身子失衙向后便栽,身后正是凤知微。

凤知微身子一直,眼疾手快的托住他后腰,笑道:“大人小心些。”随即将他轻轻扶直。

此刻彭沛背对着所有人,只有靠着公堂门口栅栏的华琼,才看见他脸上在凤知微扶过来的瞬间,有潮红一涌,瞬间消失。

华琼目光一闪,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彭沛自己却毫无感觉,站直后立即挥袖拂开凤知微,冷哼一声也不道谢,转身就走,凤知微也不介意,笑嘻嘻的跪回去。

她跪回去的瞬间,手一抄,将两枚钥匙抄在了手里,向葛元翔章永方向一托,道:“两位大人请看,殿下们和贾公公请看。”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身边护卫上去接,宁弈身边的护卫突然大步上去,后出发,却比人家快,肩膀一撞便将人家撞开,抢先接了过去。

钥匙拿在手中,一一传看,在座的眼力都不错,看得出果然一模一样,何况还有李阿锁死灰般的脸色证明。

十皇子今天特别的活跃,把钥匙捧在手里,“哗哗”的赞叹着给贾公公看,“公公,你瞧瞧,真的一样!”

贾公公颤巍巍戴上老花镜,眯眼看了半晌,笑道:“老奴年纪大了,看不分明了,不过就这样子,倒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这句话一出,彭沛抖了抖。

宁弈将钥匙接在手里,微笑着看了又看,突然一抬手,将钥匙掷在李阿锁脸上。

“狗胆包天的贱民!”他怒喝,“顾大人既然有如此妙技,何须寻你配钥匙?你一介下九流麻衣草民,竟敢攀诬当朝大员,株连九族当众凌迟,也轻了你!”

黄灿灿的钥匙在半空飞过一道金色弧线,劈头盖脸砸在李阿锁脸上,啪的一下便砸了他满脸血,李阿锁却早已被当朝亲王声色俱厉的怒责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知道痛,满脸的鲜血也不敢抹,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颤声道:“草民……草民是糊涂了……草民是糊涂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糊涂,却始终没有承认自己攀诬,更没有喊冤枉,宁弈冷冷望着他,森然道:“李阿锁,你和顾大人素不相识可是?”

李阿锁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犹豫的点头。

宁弈淡淡道:“你既然不认识顾大人,无缘无故,断不会任性妄为此人神共愤之大罪,想必碍于情面受人所托,或受人蒙蔽无意为之,所谓不知者不罪,从逆者论轻,只要将苦衷说清楚,本王自会从轻处置,你且放心便是。”说到这里一顿,语音提高,声色俱厉,“但你若冥顽不化,负隅顽抗,自有国家昭明法制,高悬尔首!”

这番话,几乎完全照搬彭沛先前诱供顾南衣的话,听得彭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尴尬得无地自容。

但这人也是个厉害角色,气色虽然尴尬,却立即趁势上前一步,抬脚对着李阿锁就踢,“你这贱民,受何人指使,攀诬顾大人,还不从实招来!”

李阿锁被踢得翻了个跟头,额头有血流出,他怯懦的看了彭沛一眼,咬了咬牙,砰砰磕头,“没有……没有!是草民……是草民有次被顾大人踢翻了钥匙摊子,怀恨在心……所以……所以狗胆包天……攀诬大人!”

“你这只因些许小事便胡乱举证的贱民!”彭沛立即接口大骂。

葛元翔和章永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道:“李阿锁,以民诬官,是杀头重罪,你想清楚了。”

李阿锁浑身一颤,张嘴欲言,然而一抬眼,看见彭沛海水江牙的深蓝色官服袍角,那种明朗的颜色此刻看在眼底却是一片深沉,令他想起暗夜里自家小院里妻儿的惊恐的脸……他蓦然抖了抖,再次伏下身去,“……草民……有罪……”

宁弈突然道:“李阿锁,顾大人于何时何地因何事踢翻过你的摊子,你且说来。”

李阿锁张了张嘴,没想到竟然会问这个问题,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道:“…草民也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去年……也好像是前年……”

顾南衣突然平平板板的道:“我前年才到帝京。”

“那是去年!去年……春!”李阿锁眼睛一亮,大声道:“去年春,他说草民的摊子挡了他的路,他一脚踢翻了草民的摊子,将草民辛苦制作的很多锁都踏坏,坏了草民半个月的生意!”

宁弈笑了起来。

堂上几个人,有的笑,有的苦笑。

“去年春。”宁弈笑意阴狠凛冽,近乎轻柔的道,“因为魏大人在南海回京路上遭遇山崩而失踪,顾大人沿路寻找了大半年,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回过帝京。”

李阿锁张大了嘴。

华琼在吃吃的笑。

从来不骗人的人,偶尔指供诱供,才叫真正的有效果……

“我我我……”李阿锁结巴着,此刻真的是再扯不出什么来,惶急之下对彭沛望去。

凤知微此刻却趁着一阵纷乱,蹭到了顾南衣附近。

堂下就这么点地方,顾南衣让不到哪里去,此刻她靠近,才发觉先前那一阵寒意,果然自他身上的锁链散发,越靠近越觉得寒意刺骨,这还是她在身边,戴在身上的顾南衣,是什么感觉?

此时仔细一看,才发觉昨日地牢昏暗没看清楚,那不是玄铁,那是寒铁,产于深海之底的重铁,重于普通铁十倍以上,且长年埋于极北之地冰海之下,千万年吸收地底寒气,阴寒无伦,也不知道刑部从哪搞来这么一副要命东西,难怪章永语气惊讶,想来这东西因为太过伤人,非穷凶极恶必死重犯,刑部轻易绝不动用。

却用在了顾南衣身上!

昨夜一夜至今,他怎么过来的?

凤知微眼角一瞟,看见顾南衣因为刻钥匙未及掩藏的手指,指节青白,指甲底呈微蓝之色,这正是寒毒侵体的征兆,按说此刻,他的手指已经僵木了。

他竟是用这样的手,顶着这样的酷刑,来刻那副钥匙!

顾南衣发觉她的异常,立即察觉将手指缩进衣袖里,凤知微盯着那一收之间的蓝光微闪,只觉得满腔的冰冷,冰冷底又生出腾腾的怒焰,毒火一般烧灼着会身的血液经脉,轰然一声体内热流喷薄而出,翻卷滚掠,将她平日压在平静冰面下的狠烈狂流,一瞬间都掀了出来!

随即她大力扭头,扭得过于用力,自己都听到颈骨吱嘎作响。

她一直在等,一直在忍,等着在最合适的时机给对方一击,她用蔑视的心态,看着那群人群魔乱舞作茧自缚,心态悠然不急不躁,还自以为这是雍容和淡定,却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对南衣的戕害和折磨,每一分每一秒她的悠然,是靠南衣咬牙苦忍一声不出换来,他避着她,躲着她,瞒着她,甚至不愿让她靠近知道这重铐的狠毒,她还在懵然不知,盘葺着怎样才是最有利时机——

凤知微浑身颤抖。

她一生里沉静冷淡,将所有的恨和毒都习惯性压抑,然而今日她终于发现,佛也有火!

“铿。”

锁链交击声响起,还在对李阿锁目光威胁的彭沛愕然回首,便看见一直老老实实跪在那里凤知微,突然缓缓站了起来。

她脸色平静,眼神却极黑,像是极北之地没有天日的苍穹,反射不出一丝星光,只有一点妖异而灼热的红,在眼神深处腾腾燃烧。

彭沛触着那样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凉如堕深水,比刚才顾南衣点穴还让人惊怖,瞬间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竟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惊惶的退后一步。

堂上人都惊讶的看过来,宁弈脸色一变,轻咳着坐直了身体。

凤知微走到彭沛面前,盯着他,森然一笑。

“彭沛,你扯完了没?”

彭沛白着脸,又退一步。

凤知微再进一步。

“我忍你们很久了,现在。”

她露齿一笑,白牙森森。

“也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