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礼部五品员外郎季江,前日夜礼部值夜带班,当晚戌时三刻许,下官带领内廷派遣护卫六人,自礼部正堂外自西向东巡夜,在经过暗库外侧三丈拐角处,遭人先点哑穴,后以麻袋罩顶,随后裹挟至礼部南厨地窖内丢弃,掳人者武功高强,行走无声,熟悉礼部道路,并擅长点穴之术。”
“内廷御林军奋扬营三分队一小队队正刘羽金,队员陈真宜、孔睿、孔海、奚涵博、昌宏,于该日轮班值戍礼部,负责礼部暗库保卫,与礼部员外郎季江一同落入敌手,谨证员外郎诸般情状,句句属实。”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尤辰涛,近日告假养病在家,前日,下官好友、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来京述职,当晚下官在宴春后院‘山月阁’设宴,其间听闻主官魏尚书在‘雪声阁’饮宴,曾过去敬酒,当晚下官一直和蒋指挥使以及诸好友同年在一起,不曾离开,下官也不知道钥匙如何失窃,下官愿领失察之罪。”
“下官五军都督府驻山北指挥使蒋欣永,谨证尤辰涛当晚和下官抵足而眠,未曾离开。”
“下官礼部三品侍郎张青俊,当晚不轮值,因史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孙儿满月,设宴宴春前去庆贺,祁郎中听闻魏尚书也在宴春与诸青溟学子饮宴,便拉下官过去敬酒,当晚下官大醉,祁郎中不知下官府邸在何处,便将下官安排在他府中客房,下官的钥匙……也不知道何时失窃。”
“下官吏部文选司郎中祁中冬,谨证张侍郎句句属实。”
“草民是……西城街九二胡同的锁匠李阿锁……在九二胡同口开了个制锁铺子,也配制锁钥等物……前日夜戌时前后,有个黑衣男子,白纱蒙面,敲开草民铺子,拿了两把钥匙泥模,让草民给配了两把钥匙,“对,就是这两把。”
“下官隶属刑部证验司司员许寒,尤、张二位侍郎所交上的两枚钥匙,齿缝内含少量红色碎泥,系曾被泥拓所致,其碎泥经与锁匠李阿锁所持泥模印证,泥质相同。”
一连串证词下来,严密齐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全部隐隐指向魏知,堂上大员们听着,神色都很凛然。
凤知微沉静的听着,心里也有些佩服对方,事发后没有任何拖延,几乎立即开审,这么紧迫的时间,刑部将证据证人准备得这么齐会,这种超越往日的高效率,证明对方真的是筹备有了日子,是真的来势汹汹,决心要整倒自己了。
彭沛冷冷看着一脸沉思的她,眼神中闪动着得色,悄悄转眸看了本主一眼,却见他依然有不安之色。
又一个证人上堂来,远远的,看见凤知微素衣戴铐的背影便抖了抖,畏畏缩缩在她脚边跪了。
凤知微眼波一闪——很好,很好,终于有了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证人。
那样的笑意下,谁都会觉得自己是他掌下操控的傀儡。
倪文昱的身子颤抖起来。
魏司业这种笑容,他在青溟书院时就见过,每逢遇上不安分的人或者不安分的刁难,魏司业便会这么一笑,然后,刁难灰飞烟灭,刁难的人多半还得下场凄惨。
魏司业是青溟书院学生心中的神,于他也是,然而今日,他当面背叛了他的神。
他头埋得更低,一句话吭哧吭哧出不了口。
“倪文昱。”堂上却有人说话了,刑部尚书彭沛,森然的道,“你尽管放心大胆如实讲来,放心,这是朗朗乾坤昭昭刑部,一切有本尚书为你做主!”
语气沉凝而压迫,倪文昱又是一颤。
他的手指抠在了砖缝里。
他和姚扬宇钱彦那些官家子弟不同,他是贫寒出身,不能像他们朝中无人不愁做官,他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不及别人的成果,他不甘像书院其他贫寒学生一样,埋头读书,一步步苦熬,他羡慕贵介子弟的一帆风顺,并努力向他们靠拢,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是需要钱的,就像宴春合资请客,别人都是官家子弟,份子钱抬手就得,他却当掉了今冬过冬的棉衣……家中老母三月不知肉味,他却得在宴席上看着整盘未动的菜被随意泼掉……
那晚之后,他正愁明日米钱,却有人找到了他。
白银千两,并保他春闱得中,就算殿试过不了,也保他以地方官推优荐举,最起码一个吏部主事职,前程似锦,诱惑展开。
夜色蒙昧,蒙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贫穷学手最后的良心。
……堂上彭沛的话还似在耳边回荡,倪文昱狠了狠心,事已至此,银子都已经拿到了手,再想反悔也来不及,大丈夫立身世间,不狠不成人!
眼一闭,一挺胸,别人教好的话滔滔而出。
“其间学生因为不胜酒力,没有参与拼酒,在一侧假寐,无意中看见顾大人在尤、张二位侍郎敬酒时,两次靠近,借他人身体掩护,拓印了钥匙泥模!”
“放你屁!”华琼作为“逼供人证”,拦在栅栏外听审,听见这一句忍不住爆了粗口,“顾南衣真要动手,凭你能看得见?无耻下作,陷人清白,亏你还是读书士子,你丢尽读书人的脸,丢尽青溟的脸!”
倪文昱被骂得脸色惨白,闪烁的目光四处乱飞,彭沛看他东张西望的怕他飞出什么不妥的眼神来,赶紧怒喝道:“华琼!允你外堂听审已经是破例,你再干扰审案,立刻逐你出去!”
华琼头一甩,一口强劲有力的唾沫呸在倪文昱侧脸,“我等着你被青溟的唾沫淹死!丧家犬!”
彭沛怕她还骂出什么来,立即长声传唤,“传顾南衣!”
“传顾南衣——”
凤知微立即在地上转了转身子,侧头向来处望去,一扭头间眼神关切,堂上慢悠悠饮茶的宁弈突然开始咳嗽。
也不知怎的越咳越急,胸臆震动,嗓子一甜,宁弈赶紧用杯子一遮。
一团淤红的血色,在碧绿的清茶里无声洇开。
宁弈出神的看着渐渐发红的茶,淡红水面倒映晦暗眼神,恍惚间想起刚才凤知微那个眼神,那种关心的急切,记忆中从未对他有过。
她将最真的情绪毫无遮掩的给顾南衣,却将最深沉的心思云遮雾罩的给他。
宁弈笑了笑,淡红水面里眼神也是静的。
这世间情爱,谁先动心,谁便先伤心。
他倒是想做个独夫,一生里无有挂碍随心所欲操刀天下,偏偏遇上另一个更狠的独夫。
说不得,自饮心血罢了。
身侧七皇子凑过身来,关心的看他,道:“六哥茶冷了吗?我叫人去换。”说着便来接。
他一让,将茶泼在了身后盆景里,茶水迅速在树根处消失。
随即一笑,道:
“这茶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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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镣声声,远远拖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重,像巨人一步步行来,曾经在刑部任过员外郎的章永,突然怔了怔,喃喃道:“怎么用了这个?”
他声音虽低,淹没在特别沉重的镣铐声响里,但凤知微还是清晰的听见了,眉头一皱,心想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门口处出现顾南衣的身影,一步步行来,随即华琼一声惊呼,凤知微低眼一看,顾南衣所经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全碎。
仅仅是本身分量便压碎整块青石,这镣铐何等沉重,令人难以想象
而顾南衣这一路行来,又将如何艰难?
凤知微只知道彭沛拿出来约束顾南衣的东西,肯定不是好东西,看章永震惊神色,心中却又一沉,隐约觉得,自己还是太轻忽了。
眉毛一挑,凤知微怒色终起。
顾南衣站定,却不走近她身侧,凤知微有点疑惑的回头,示意他走近些,也好看看这锁链到底怎样,然而顾南衣就是不动。
凤知微只好自己往那方向跪跪,突然觉得似有一股寒意逼人而来,她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却听堂上彭沛已经发难。
“顾南衣。”彭沛森然道,“礼部员外郎季江前夜被人近身点穴掳入麻袋弃于礼部地窖,点穴功夫高深,非寻常人可为,有人曾经眼见你出手点穴,而你也熟悉礼部,对于此事,你有何解释?”
季江上前来,将那黑衣人如何落下墙头,如何欺近他身侧,如何伸手点在他哑穴上,指手画脚示意了一番,动作很标准,形容得很精彩,看得出那黑衣人为了欺近季江点他哑穴,很费心思。
彭沛阴阴的看着顾南衣,顾南衣漠然的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话,面纱后眼神清亮纯澈,在那样的眼神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点脏。
彭沛吞了吞口水,他是知道顾南衣的怪异的,只好再重复了一遍,“礼部员外郎季江——”
顾南衣突然手一抬。
彭沛的声音,卡的一声顿住了。
他还是张着嘴,一个开口音在那里,却发不出来,挣红了脸,也只在喉管里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很明显,被隔空点了哑穴。
“啊,神功!”十皇子惊呼,“隔空点穴!”
胡大学士笑眯眯捋着他的山羊胡子,慢条斯理的道:“我说季大人,会点穴的人虽然多,但是整个帝京也未必就是顾大人一个吧?你确定你看见的那位高手,真的是顾大人,照老夫看,顾大人根本不需要和你近身相博点穴,他在墙头上抬抬手,你就倒了。”
季江涨红了脸,朝上一躬,“老大人说的是,下官只知道当晚被人点穴,并没有指证顾大人。”
他站得离顾南衣近了点,顾南衣立即向旁边退了退,一副你很脏不要污了我的样子。
有人吃吃的笑起来,彭沛脸色难看得无法形容,瞪了季江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此时他穴道未解,张着嘴僵在当地,十分尴尬难堪,偏偏顾南衣好像忘记了,淡定的站在那里,望天。
凤知微微笑,望天。
宁弈喝茶,十皇子一直精神勃勃,此刻开始睡觉。
华琼好奇的探头探脑,打量着彭沛正对着她大张的嘴,忽地一拍手,笑道:“大人,你左边第三颗槽牙似乎蛀坏了,我给你介绍个看牙大夫,就住在南门外狼心大街狗肺胡同狗牙沟,姓芶,名叫嘴臭,看牙是世代祖传的绝艺,包管你去了,和他一见投缘,再见拔牙,一拔就不蛀!”
说完哈哈大笑,顾南衣顶着死死卡住颈项的镣铐艰难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
这也是顾少爷的最高奖赏了,华琼越发乐不可支,全然不将堂上那几个脸色难看的人看在眼里。
二皇子眼看不是个事,双手撑案冷声道:“顾大人,你既然用这种方式证明了此事你的清白,这便不提,你当堂将彭尚书禁制在当地,却也是挟制大员的重罪!”
他说得口沫横飞,顾南衣照样在认真欣赏彭大人的蛀牙。
凤知微回首,对顾南衣笑笑,传递过一个“且松了他,看他倒霉”的眼神。
顾南衣立即抬手,彭沛“啊——”的一声,揉揉咽喉,怨毒的看了顾南衣一眼,又看了华琼一眼。
华琼笑眯眯的对他做了个“别忘了狗牙沟”的口型。
彭沛也算有定力,铁青着脸,却不纠缠华琼的羞辱,立即命人将季江等人带下去,还指望着倪文昱指证,谁知倪文昱看见顾南衣隔空点穴那一手,吓得早已软趴在地,此时外面刚补好的登闻鼓又一阵急响,隐约有喧哗声响起,仔细听却是“让那背叛司业的无耻之徒滚出来!”似是很多人齐呼,隔了那么远都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刑部门口,一定聚集了很多青溟书院的学生,要不是今日刑部严阵以待,只怕这些二世祖们就冲进来拔刀了。
倪文昱听了清楚,脸色发白,翻翻白眼便晕了过去。
彭沛一看不好,没的证作不成还惹出祸事,更审不下去,今日自开审以来步步不顺,但是如果不能在今日这一审打下魏知的气焰,只怕便给了他翻身的机会,无奈之下只得冷哼一声,道:“倪文昱急病晕厥,先带下去休息,押后再问!”
此时堂中只留下了那个锁匠李阿锁。
“李阿锁!”彭沛转身面对李阿锁,温和却隐隐压迫的道,“你看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那晚让你配制钥匙的蒙面人?”
李阿锁眯着眼睛看了会,眼神里掠过狡黠的光,随即点点头,道:“大人,虽然没看见脸,衣服也不一样,但是面纱和身形,却是很像。”
“你说的属实?”彭沛冷冷道。
“草民不敢撒谎。”
彭沛阴冷的笑了笑,转脸面向顾南衣,道:“顾南衣,点穴事你虽有解释,但现有锁匠李阿锁指证曾于前夜戌时前后,见过一个类似于你的男子,拿过两个钥匙泥模寻他打制钥匙,对此,你如何解释?”
他忌讳顾南衣武功,开始没有强迫他跪见,现在语气倒也算客气,却在问话里并没有点明案由来源,避重就轻,刑名出身的都察院指挥使葛元翔皱皱眉,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顾南衣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全天盛朝廷都知道这位顾护卫,太子的手他也敢打,皇帝的问话他也不高兴答,很多人就没见过他对外人开过口,彭沛也并不打算要他回答,如果这人真的还是始终不开口,那正好,干脆算成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