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打量自己的牢房,便看见腐臭的稻草满地的老鼠,远处油灯昏惨惨,近处刑具寒森森,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下的牢房,都是这么没特色。”

“我们刑部还有水牢,也就放了些水蛭和水蛇。”有人冷笑道,“或者魏大人愿意去尝尝滋味?”

那人站在阶梯上,高颧骨,颧骨上一个硕大的鲜活的黑痣,痣上生着黑毛,在油灯光芒映照下痣色变幻,他一脸阴狠冷笑,身后靠近门口处,还有一个影子,站在入口处,脸在外面,只看得见蓝色宝相花的袍角和黑色官靴。

凤知微轻描淡写瞄了那黑痣人一眼,她知道刑部大牢里有些品级很低的狱官,长年呆在阴暗地下面对各式人间罪恶,渐渐养出阴戾狠毒心性,以前就听说过一个叫桂见周的狱官,人称“鬼见愁”来着,什么样的江洋大盗四海好汉,到了他手里必然折腾成一团烂泥,要招啥就招啥,只留一口气上刑场,是刑部的镇部之宝,想来便是这位了。

很好脾气的冲那镇部之宝一笑,凤知微道:“这位是桂大人?你们刑部的水牢,我这把身子骨只怕经不起,还是免了吧。”

“你想免,就免?”桂见周森然一笑。

“你——”桂见周见惯到了大牢或破口大骂或哀求求生的,就没见过这么直接懒散的,一口气噎在那里,正思索着哪件刑具没伤痕却能痛死人,比较适合这位,身后隐在暗影里的人,低低的说了几句。

桂见周半转身,恭敬的听了,随即阴阴的笑一声,招呼了两个狱卒下来,坐到了牢房前的桌子上,敲着秃毛笔道:“魏大人看来是痛快人,按说下官也没资格审你,只是咱们刑部的规矩,进来不管是谁,必得要过一次堂,也好叫犯人明白自己的罪行,上了刑部大堂不至于胡言乱语,如今说不得,就请魏大人谈谈了。”

“哦?”凤知微微笑,“谈什么呢?”

“也没什么。”桂见周狡黠一笑,“无罪不入牢,入了牢最好老实认罪,这是你的罪状,魏大人还是极早画押吧。”

一张罪供递了进来,不用凤知微开口,罪状写得清清楚楚,还是用的她的口气,说如何收受贿赂,答应出卖考题,如何在昨夜借宴春酒楼饮宴之机,将两位侍郎的钥匙都弄到手,又如何指使顾南衣趁夜入礼部,掳走礼部值夜官员扔入地窖,然后潜入暗库密柜,偷抄考题,将考题交给某某,某某为了生利,又将考题誊抄数份,意图卖给几位富家士子,被帝京府当场抓获云云。

该供状条理清楚,供词严密,其中曲折情节,比凤知微这个“当事人”知道得还详细。

到了此时,凤知微还不知道对方怎么设计对付她,就是她笨了,对方知道她昨夜在宴春喝酒,特意以各种理由将六部官员都派了去,一方面是将来多点人证,另一方面,礼部两个侍郎出现在那里便很自然,而昨夜很多人来向凤知微敬酒,那样热闹的场合,两位侍郎说自己的钥匙无意中被谁谁谁给拓印了,也是有可能的,然后对方找了高手,模仿了顾南衣的出手风格,故意掳了礼部员外郎,乱转一圈扔到礼部地窖,故意给他听出动静留他活命,然后用钥匙开锁进门抄试题传出去,再出来锁上门,看起来暗库未动,试题却已失窃,什么人最有可能在没有撬锁痕迹下不动声色盗题?什么人最了解礼部的内部设置和诸般警卫?自然是监守自盗的礼部尚书大人。

蓦然一声惨叫,一个衙役抱着手跳了开来,险些将抬着的蛇桶打翻。

他嗷嗷的叫着,举着手,油灯照射下,那手指软软垂下,也跟蛇似的。显见已经断了。

地下有块小石头,沾着些血迹。

彭沛霍然回身,指着对面已经起身的顾南衣,大吼,“穿了他琵琶骨!”

“是!”

衙役们抓着巨大的穿骨弯钩过去,钩尖寒芒烁烁,这东西一旦穿过琵琶骨,绝世高手也成废人。

顾南衣自牢后缓缓站起,一身重镣发出沉重玎玲声响,那些重铁的暗光在黑暗深处,如无数双森然的眼睛,凛然盯着对方。

凤知微皱了眉,眼神里掠过森然之色。

彭沛竟然胆大如此!

彭沛眼底露出得意之色——凤知微也许能忍,这个护卫却一定不能忍,他一定会动手,他动手,也一样!

深深吸一口气,凤知微眼神里掠过决然之色,抬起手指——

“穿你个头!”

声到人到,上头入口腾腾的窜下一道黑旋风,一对双刀舞得雪亮,雪花般翻滚着下来,二话不说当头一刀,对着那拿穿骨钩的衙役就砍!

刀光杀气腾腾,毫无犹豫,那衙役一抬头便见刀光已到头顶,心胆俱裂之下撒手就跑,沉重的钩子掉下来砸扁了另一个的脚趾,嗷嗷的跳脚。

那人唰的一声收刀而立,长眉下眸色鸟亮,暗色中一身黑衣竟也鲜明,凛然站在顾南衣牢门口,大声道:“光天化日,滥用私刑,彭沛你无耻!”

华琼。

双刀黑寡妇最先赶到了。

“你是谁!竟然擅闯刑部大牢!”桂见周大步过去,手中锁链一挥,“滚出去!”

华琼看着他,目光在牢中凤知微身上掠过,再看看那些蛇和火炉,眼神里怒色一闪。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桂见周,见他一身狱官装扮,顿时知道了他的身份,忽然将双刀一收,笑道:“是狱官大人?我不是擅闯大牢,我是前来探望好友而已。”

“不是擅闯,那就放下刀退回去——”桂见周见她颜色和缓,放心走近她身边,正要呵斥她滚出去,喝声未落,华琼突然一把拽住他,唰一下拽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的双刀往他手中一递,桂见周下意识抓住,还没反应过来,华琼抓着他握刀的手,突然往自己臂上一抹!

鲜血溅出!

桂见周喷了一脸血,震惊得呆在了那里,四面人全部张大嘴,不明白华琼抓了桂见周去伤自己是为什么,华琼已经一声大喝:

“大胆!你一个六品狱官,竟敢无故袭杀四品有功参将!”

喝声里她一把勒住呆如木鸡的桂见周,横脖子刀光一抹!

血花喷射!

比刚才那血更多更急,喷泉状飞起半人高,再扑簌簌落下,满地里下了一阵血雨。

血雨里所有人面无人色,彭沛蹬蹬蹬后退几步,扶着墙才没软倒下来,袍子下端,却似乎隐隐湿了。

血雨里华琼满不在乎一抹脸,把好端端一张清秀的脸抹得更加狰狞可怖,手一摊,桂见周至死充满惊骇的尸体麻袋一般跌落在地,发出一声空洞瘆人的回响。

“诸位都看见了。”华琼格格一笑,一摊手,“这刑部狱官丧心病狂,上刑成瘾,竟然对我这前来探望好友的无辜人士骤然动手,在下无奈之下,为自卫误杀此人,实在抱歉,抱歉。”

她满面桂见周的鲜血,脚下踩着桂见周的尸体,臂上鲜血涔涔面不改色,在昏惨惨油灯下,恶鬼一般的说着抱歉,别说那些衙役了,就是专门看守重牢,见惯鲜血和生死的几个狱官,也给震得两股战战,牙齿发响。

华琼转头,对彭沛一笑。

文官出身的彭沛,两眼一翻,吓昏了……

“彭大人怎么晕了?我的伤没事的。”华琼笑嘻嘻的站那里,指挥衙役,“来,把那蛇还有那火炉给我搬出来,看着便恶心的。”

现在看起来最恶心的其实是她自己,但是谁还敢再多说一句?杀人没什么,但是这种手段太狠太震慑,满牢衙役都被震住,主官又晕倒,没人发号施令,生怕不听令,这位出名的女勇将一把把人拽过来,再给自己一刀然后“自卫杀人”,她流一杯血,别人要流一脑腔。

蛇桶搬出来,火炉搬出来,华琼抓起地上案卷看看,轻蔑的笑一笑,顺手扔在了火炉里。

随即她大声道:“我被你们的狱官刺伤,叫人来给我看伤!”

“华将军……”闻讯而来的一位刑部侍郎,急急奔过来,先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桂见周,脸色变了变,忍了忍道:“将军既然要看伤,还是随本官先上去吧。”

“哎哟我不行,我头晕。”华琼立即一伸手,扶住牢门,“摇摇欲坠”,“我走不动了,就在这吧。”

她刚才还悍然杀人,中气十足指挥衙役撤出刑具,嗓门大精神足,这一眨眼,弱柳扶风了。

刑部侍郎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华琼不是目前待罪的魏知,这位华将军是白头崖大战的功臣,天朝目前最炙手可热的唯一女将,听说马上也要派去南疆镇守一方,据说夫家也是富可敌国的南海燕氏,这样的人物不可轻易得罪,何况看她行事之狠,真要惹急了,什么做不出?

“我头晕。”华琼背靠着凤知微的牢门,面对着顾南衣的牢,一把拖过衙役们喝酒吃饭的两个方桌,自己从休息室里找了被褥,铺铺垫垫,旁若无人的爬上去。

大声宣告:

“我被你刑部的人刺伤,头晕,走不动,从现在开始,在你这里养伤。”

她舒舒服服躺下去,睡在两牢之间。

满大牢的人目瞪口呆。

华琼闭眼躺着,不管臂上鲜血流淌,她的手,从身后缓缓伸过去,触到身后牢门铁栅栏凤知微伸出的手。

紧紧一握。

黑暗里,生死相交的女子,眼底闪出晶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