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末,除夕。

因了安王殿下今年不回京都在浦城过年,浦园布置得分外华丽喜庆,连落叶凋零的树上都包了彩绢,剪了绿绸作叶,一色瓜形深红宫灯如玉珠飞天而来,倒映着皑皑雪地流光溢彩。

晋思羽原本是可以回京过年的,却在年前上了折子,称今冬大雪,多有百姓受灾,愿坐镇北地,主持赈灾事宜,与百姓大军同乐,折子中称,但凡有一人于新春啼饥号寒,思羽都无心于京都坐享富贵,折子一上,很得大越皇帝赞赏,当即便颁下厚厚赏赐。

兵败皇子如此优渥恩宠,也算异数,朝中因此对这位殿下更加逢迎,晋思羽心情很好,将宫中赏赐全数搬到芍药屋里,弄得芍药姑娘那些屋里人出来进去都嘴角含笑,眉梢透着喜气——谁都知道,过了年,芍药姑娘便要正式收房了。

老刘不回家过年,他婆娘佳容也便回了府看看姐妹,贴上假疤进了门,发现绣房里的人正团团乱转,便问怎么回事,绣房大姑姑道:“今早也不知道哪来的一只疯野猫,突然蹿进绣房,姑娘们受了惊吓去追打,那猫东奔西窜抓坏了好多衣服,别的也罢了,唯独王爷今晚要穿的一件秋香色箭袖蟒袍的腰带被拽坏了,这腰带绣工繁复,一时半刻是做不好的,眼看就要送进去,这可怎么是好?”

佳容也怔在了那里,这是个没主意的姑娘,只晓得陪着姑娘们愁眉不展,倒是大姑姑看见她,突然眼前一亮道:“佳容你是新妇,绣工又好,按说你嫁过去,该给你夫君很做了些衣服才是。”

佳容脸上一红,扭捏半晌道:“是有的……”

“我上次看见你家三虎下值后穿了件秋香色袍子,绣工很是不错。”大姑姑一拍手道,“是你做的吧?”

佳容点点头,大姑姑眼前一亮,道:“我记得你最擅长绣零碎东西,那袍子可有腰带?”

佳容犹豫了一下,那衣服确实是她为老刘做的,很下了一番工夫,领口袖口腰带都绣得极精致,老刘穿是穿了,却说不过是个下人身份,穿得太招眼会惹来祸事,所以没敢把那精致腰带束出去,她自己是个心疼丈夫的想头,觉得她家老刘仪表堂堂凭什么就穿不得?但也不想给老刘招祸,也便答应了,把腰带好好的收在梳妆台里。

这要送出去,可就拿不回来了,想起自己灯下一针一线为夫君做衣的甜蜜心情,不由有些舍不得。

然而转眼看大姑姑眼巴巴看着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给人感觉人走茶凉的,只好勉强点点头,带了人回家去取了那腰带,配起来正合适,大姑姑松一口气,赶紧命人送了进去。

佳容便要走,她家老刘嘱咐她晚上务必要在家,等他回去吃年夜饭,大姑姑却极力挽留,道:“今晚后院里放灯唱戏耍把戏,王爷说了,全院的人都可以过来凑个热闹,你家老刘反正要值夜,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多凄惶,不如就留在府里看看新鲜,说不定你夫妻能站在一处,等于也是一起过年了。

佳容听着心动,虽然想着老刘再三嘱咐要在家,但实在也不愿意一个人守着两个痴聋老太过年,也便应了。

这边老刘并不知道佳容留了下来,今晚除了留下几个人看守城中他那屋子之外,他们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迅速调动到了浦园到捕城之外的道路沿线,好一路接应。

半下午的时候,名驰大越的头号戏班子“长春班”进了浦园,好多人去看热闹,阮郎中家的小药童也跑去挤在人群里,和外院一个洒扫小厮还撞了个满怀。

后院里管家指挥着往树上挂灯谜,书房小厮裘舒自然是得力下手。

老刘在外院转啊转,把外院所有的地方都转了个遍。

因为年节,全城城门已经关闭戒严,最近又大雪盈尺,天光亮,道路滑,城门闭,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趁此时作乱,这将是个安逸的年。

园子里因此十分放松,欢声笑语。

时间一点点流过。

天将擦黑的时候,晋思羽回来了,侍卫们各自按部就班,看不出来曾经都偷溜过。

他一回来便直奔吟风轩,门上暖帘被他脚步声带起,拨动金铃一阵乱响,他声音跳跃着明亮的喜悦,“芍药儿,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倚着软枕看书的女子,含笑转头过来,道:“难道看你这么风风火火的,什么好东西?是八宝琉璃钗呢还是飞凤翠玉簪,我跟你说,我已经有很多了……”

她突然顿住语声,眼前一亮。

对面,一身白袍,披着银狐狐裘的男子,兴冲冲举着一支新绽的梅花,梅花开得极好,褐色枝条道劲舒展,点缀深红明艳五瓣梅,花辫极大,蕊心嫩黄,流丝漫长根根可见,衬着那人雪素锦衣,冠玉容颜,鲜明正如画中人。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笑道:“这梅花配你倒比我好看的。”

她不说话,抿唇一笑,眼波盈盈,晋思羽眼珠一转,拿了她的衣裙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替你穿一穿。”

她脸色唰的绯红,一把夺了衣裙便奔入屏风后,还不忘探出头白他一眼,笑道:“哎呀这可当不得。”

晋思羽一笑,也没有追过去,他为人温雅,于男女之事上总喜欢你情我愿,认为那才叫情趣,又自恃身份高贵,不屑于以蛮力权势相逼,如今眼见她一日日对他放开心防,反觉得比起强自占有,另有一份喜悦收获。

待她换了衣服出来,秋香色重锦宫裙,系同色丝绦,垂拇指大的绿松石,裙摆大幅的飘洒开来,绣满层层叠叠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种簇簇的情致,衬得那分外清减的腰肢不盈一握,侍女给她披上雪白狐裘,领口雪白的绒毛拥着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致娇弱里添了几分天真娇怯的温软,她亭亭立在重锦叠绣的华堂里,一室富贵不能将她风采压下一分。

晋思羽一抬头,便眼前一亮,心中暗赞她果然是好风姿,秋香色这种颜色对于年轻女子来说多半觉得老气,气质压不住,可他就从来没见过她有什么颜色会压不住,穿娇嫩是明媚新鲜,穿老气是华贵沉稳,这个女子,天生气质超越一切。

侍女们很会凑趣,都笑吟吟道:“王爷和姑娘这么站在一起,真真一对璧人。”

晋思羽哈哈一笑,愉悦的挽了她上了步辇,去正堂吃饭,偌大的厅堂明烛高烧,长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陆奇珍丰富精致,侍候的侍女佣仆川流不息。

他搀了她在桌边落座,她四面望望,不动。

“吃啊。”晋思羽亲自给她夹菜。

她“哦”了一声,半晌却忍不住问:“就我们两个吗?”

“不喜欢吗?”晋思羽轻轻问她,给她盛汤。

她摇摇头,看看四面恭立一声不闻的无数侍女,看看高可三丈阔可十丈的巨大厅堂,再看看埋在长桌边几乎找不着的渺小的两个人,良久,叹了口气,声音细细的道:“我隐约记得,以前过年,都是很热闹的……”

晋思羽的手顿了顿,眼神里飘过一丝茫然,默然半晌道:“是吗?可是我不知道……我以为过年都是这样过的,今年我还觉得挺热闹,因为添了一个你。”

“你不和你父皇母后一起过年?”

“成年皇子很早就出宫开府。”晋思羽露出一丝苦笑,“逢年过节,随班磕头,大殿赐宴,说起来是一起过年,但是父皇母后,是天下的,是百官的,不是我的。”

她默然,银筷子上的链条细碎作响。

“父皇要在年节赐宴百官,母后要在后宫接见命妇,年节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而那些宴席,要不停的举礼跪拜,没有人能吃得饱,每次结束后,我都回府自己吃正式的年夜饭,也是这么大的厅,这么长的桌子,一个人。”

“为什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吃呢?”她乌黑的眼睛望着他,有点不解,“朋友啊兄弟啊平日里亲近的护卫啊什么的。”

晋思羽怔了怔,这个念头他想都没想过,朋友,皇子没有朋友,只有幕僚门客,兄弟,兄弟是天下最该防卫的天敌,而护卫下人,更是完全的不相干,自小被灌输的天潢贵胄的意识,他在云端而他人在地底,怎么可能坐在一起。

很想驳斥她,然而看着她雾气蒙蒙的眼睛,便觉得责难无法出口,她出身想必平凡,没有阶层观念和自矜意识,喜欢人间烟火,向往红尘热闹,这有什么错?

“不能的。”他轻轻抚她的发,给她夹菜,“吃吧。”

她不说话,扒饭,默默的。

扒完一碗,侍女递上一碗,她接过,继续默默扒。

扒完,继续……

他突然搁下筷子。

银筷搁在玉碗上的清脆响声惊得她一跳,睁大眼睛看他,一粒饭粘在下巴上,几分滑稽几分惊讶,他看着巨大的燕窝白菜鸭子后面她几乎被淹没的小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他吩咐身后的管家。

“请外书房几位没回京的先生过来。”又道,“内外院刘源他们最近也够辛苦,如果抽得出空,也让他们过来,本王给敬一杯酒。”

她露出欢喜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软,又想外书房那几个自己幕僚,她没见过,难免拘束,犹豫了一下又道:“阮郎中和他那个药童可吃过没有?请他们也过来一起用饭吧。”

眼神轻轻掠过去,管家接收着,恭谨的弯下腰。

说是“请过来”,自然要接受无数道重重盘查,才能进来的。

她不知道这个,却明白这是他最大的让步——毕竟现在整个浦园,勉强能算得上“客”的,也只有这些人了。

不多时那些清客和有头脸的护卫受宠若惊的过来,在下首颤颤巍巍的坐了,又过了一会儿,阮郎中才带着他的药童进来。

“小呆。”她一见药童便喜笑颜开,招手唤他,“过来,坐我身边……”突然觉得这话不妥,转头询问的看晋思羽,晋思羽原本听见这句皱了眉,待到看见她及时发觉懂得回头征询他意见,那神情宛然便是妻子询问丈夫,突然便觉得心中欢喜,笑道:“过来吧。”

小呆毫不客气的过去,阮郎中笑看着,摇摇头,向晋思羽告罪,晋思羽道:“先生为芍药尽心竭力,还没谢过先生,不必客气。”示意管家带他坐到自己对面。

长桌很大,椅子之间相隔很远,说是坐在身边,其实伸长手臂也够不着。她并没有先理会别人,却先斟了一杯酒,执在手中敬晋思羽,当先一饮而尽,柔声道:“恭祝王爷福寿万年,年年喜庆如今日。”

晋思羽看着她执玉杯的雪白手指,分不清哪个更白,在灯光下反射着辉光,一杯酒下肚,脸上便起了微微酡红,娴静如娇花照水,忙含笑举杯,尚未饮,便觉心中软烟氤氲,已将醉。

她坐了下来,这才用长柄汤勺给小呆舀汤,道:“这是瑶柱鲜贝汤,这个季节这种地方很难得的,小呆你尝尝。”

那少年不等侍女送过来,自己默默端过碗,很仔细的一口口喝,似乎在品尝北地人很难尝到的鲜贝的味道。

他垂下长长眼睫,不看任何人,只看清汤中漂浮的雪白的鲜贝。

刚才和宗宸在自己的院子里吃饭,听宗宸叮嘱他今晚的一切,忽然便听见王爷邀请共度除夕的消息,这原本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中,宗宸当即有些惊讶,怕节外生枝,两人忧心忡忡赶来,以为会有什么变故,然而一进门便见她抬头,笑意温暖的看过来。

触及那样的目光,以往一直混沌不解他人内心世界的他,突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要和他一起过年。

陪他一起领略红尘温暖,人间烟火,在腾腾热气和满堂喜庆里,过他人生里真正的有人陪伴的年。

以往的那些年,再多人在,走不近他的世界,他孤寂而空白的天地,染不上年的喧嚣烟光五色斑斓。

如今这一个年,在险地、敌群、敌意中央、行动之前,最不合适的时刻,可她执意大胆的要给。

是觉得时光年年过去,命运颠沛流离,谁也不知道之后还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下一年是否还会在一起,所以要珍惜当前,且共此刻么?

他慢慢的喝着汤,并不喜欢水鲜特有的气味,却喝得香甜。

她含笑看着他,眼神亲切,像所有寂寞的人,看见投契的同伴而简单的欢喜。

晋思羽觉得这少年吃东西那种特别专注的劲儿,很惹人喜爱,一时来了兴致,竟也亲自给小呆夹了几块肉,道:“这是浦园首屈一指的大厨做的红香腐乳肉,最是软烂鲜美,你大概没吃过,来,吃,吃。”

夹过来的肉,三块。

小呆的手,顿了顿。

对面正在喝酒的阮郎中,持杯的手也顿了顿,一瞬之后他含笑站起,恭敬的举杯向晋思羽敬酒。

他打算着用敬酒来引开晋思羽注意力,至于之后小呆会做什么,他也没有把握,只好做最坏的打算。

三年前有次侍候他的人忘记了八块肉的规矩,他将碗扔进了粪坑里。

如今这碗如果扔进粪坑,那便是轩然大波。

阮郎中举起杯子,手指暗扣住酒杯底,眼角余光扫着小呆,面上还得对晋思羽微笑。

小呆低着头,盯着那肉,没动筷子。

晋思羽的眼光,已经疑惑的飘了过去。

阮郎中虽然在笑着,仔细看眼睛底已经闪出寒芒,所站立的位置,也稍稍变化了下。

小呆突然站起来。

晋思羽和阮郎中都一怔。

便见那少年站起,向着晋思羽躬了一躬,然后坐下,默不作声认认真真吃完了那三块肉。

他吃肉的态度和喝汤的态度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同。

晋思羽大喜,笑道:“都说他心智不全,我看竟也是个懂事的,难怪芍药儿喜欢。”

请客们急忙凑趣,大肆吹捧,都说王爷德被四方痴愚者亦被感化等等,芍药姑娘静静听着,眼神里闪耀着一些晶莹的东西。

阮郎中沉默的坐下,松开手指,目光掠过认认真真吃那三块肉的小呆,一瞬间眼神翻涌,复杂难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坚执与封闭,过往十数年他使尽绝世医术多方手段未曾打开他一寸光明,攘攘尘世曾经那般鲜明的摆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就是看不见。

然而如今,眼见着他一步步退出雾气走向清晰,一步步退出自己的坚执走向世上唯一能温暖他的那个人,他却不知是心忧还是欢喜。

他学会了吃三块肉,也学会了强迫自己对仇人鞠躬。

这收获并同时并失去着的复杂人生。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高堂之上觥筹交错,于敌群之中共享新年。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侍卫房里和一堆伙伴乱七八糟喝酒,端着个酒杯到处乱跑,在外院墙根下举杯对着月亮遥祝。

这一年年夜饭,有人在大伙房里排队取饭,坐在内院书房青石台阶上吃已经冷掉的菜,想着自己以往那些随班磕头,大殿赐宴,永远吃不饱,回家空荡荡的年夜饭。

这一年的年夜饭,也就这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