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触动了机关。”晋思羽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倒没什么奇异的表情,“只要有人不在合理路线内出现在书房前后范围,都有可能触动机关。”
“这是什么人呢?”她喃喃道,“刺客?”
晋思羽拍拍手掌,不多时有人应声而入,他道:“刚才有刺客闯入书房,全府加强戒备,增加夜班巡视,并立即给我全府搜查。”
“是!”
“救我的?”她瞪大眼,随即一笑,“救我的会把我给扔出去?我倒觉得,八成是你敌人。”
“哦?”晋思羽将她放在软榻上,“为什么?”
“你这个身份,不可能没敌人。”她答得简单。
他出了一会神,才道:“是,从小到大,我经历过一百三十一次暗杀,刺客这东西,对我来说,最司空见惯不过。”
他语气轻描淡写,她垂下眼睫——如果真的司空见惯从不在意,又怎么会将被暗杀次数记得这么清楚?
“叫阮郎中来给你处理下吧,瞧你狼狈的。”晋思羽道。
“大晚上的,也没受伤,不必了。”她摇头,“我受了惊吓,心跳有点急,你让我躺躺,咱们说说闲话就好。”
“要么我送你回房吧。”
“你呢?”她看着他,“我倒觉得你更需要休息。”
“我送你过去,还得回来。”他苦笑道,“有些麻烦事儿。”
“哦?”
晋思羽却没有再说什么,眉却轻轻拧起。
她也不说话,闭目养神,一时书房内只有纸张被风簌簌翻动的声音,半晌晋思羽过来扶她,她抬头对晋思羽笑了笑。
看见她的笑容,晋思羽怔了怔,一时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一句话脱口而出。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亲昵的一捏她鼻尖,突然道:“芍药,阮郎中说你脑伤淤血已散,记忆若是一时不能回来,只怕以后也难说什么时候能想起,也许三五天,更有可能是很多年,你如今孑然一身,身体羸弱,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还是让我照顾你吧。
话说得宛转,意思却分明,她沉默着,唇角一抹浅浅笑意,道:“你愿意相信我?”
晋思羽一笑,道:“你也感觉到这浦园特别的壁垒森严了是吧?不要多心,不是针对你,我是堂堂皇子,天潢贵胄,我所在的地方,总是要步步防卫时时小心的,这也是要保护好你嘛。”
她笑了笑,倾身的靠向他,不发一言,他揽着她,眼神里绽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那般排山倒海的疑心,在日复一日的无数试探中渐渐被削薄,他的无数布置考验在她面前从来都落空,到得如今再要怀疑她都不容易。
曾经疑过她是那个人,然而她没有拼死救华琼,没有下手动克烈,甚至克烈还在一天天好转,她的欣喜写在眉间,她是真相信了他的话。
而天盛那边传来的消息,已经为魏知举行了葬礼,三军致哀,圣旨慰抚,他派人去偷偷掘了墓,墓中尸首齐会,取了一截骨头请巫师测骨,得出的年龄确实和魏知一样。
而传闻中的魏知,和这温柔轻俏女子,实在太多差异,那是个温和在表凌厉在骨的少年,态度和蔼疏离,行事却如霹雳雷霆,千斤沟他与魏知匆匆一面,留下的确实是这个印象。
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想法太荒唐,这女子虽然出色,但和传闻中那无双国士少年英杰还相差甚远。
一个失去记忆和武功的天盛战俘而已,纳为怀中人天经地义。
他从无如此刻这般,愿意相信她。
相信她,便可容纳她。
怀中女子幽香淡淡,温暖柔和的香气,他不禁一阵心猿意马,却想着还有事情要做,勉强推开她,下榻听着风声渐渐减轻,笑道:“我还是把窗户稍开一点,这样全部死死关着,又燃着火炉,小心给熏着。”
他去开窗户,顺着墙边走着,又去拨亮烛火。
先前他所在的位置,一直都背对着书架,满心里烦心朝廷事务,又专注和她对谈,也没有注意到书架背后,如今他走去重新剪烛,眼看就要走到书架这边来。
榻上放在一边的《词选》,突然啪嗒一声落地。
她“哎呀”一声,翻身下榻去捡,刚刚蹲下,突然哎呀惊叫一声。
晋思羽正好走过来,目光一凝,也已看见了书架后隐隐露出的一丝乌发。
他目光一闪,看了她一眼,伸手将那人拖出来,那人护卫便服打扮,面容却不认识。
“这什么人躲在书架后?”她惊声问。
晋思羽冷着脸色,拍拍手掌,过了一会,浦园管家急急奔来,看见地上昏迷那人,神色一变,道:“王爷,这就是那个给您安排的书房小厮,他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晋思羽冷冷负手站着,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随即沉声道:“坏了规矩,你知道怎么办?”
“是,”管家心中叹口气,他知道今天王爷提前到了书房,这小厮想必是躲避不及才躲到书架后的,不知怎的昏迷在了这里,不由心中暗骂这人蠢,宁可当时奔出去冲撞王爷,也不能留下来犯了忌讳,王爷处理公事很多秘密一旦被人听了去,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他对身后两名侍卫摆摆手,示意拖出去。
两个侍卫上前便要将人拖走。
“慢着。”
她一开口,管家就停了手,知道现在她是王爷驾前第一红人,不敢得罪。
“你们要带他去哪?”
管家默然不语,偷偷看晋思羽。
她却似已经明白,皱起眉头,看向晋思羽,“王爷,这小厮并没有坏现矩,今天你早来了半个时辰,他想必正在打扫书房,不敢和你迎面冲撞才躲在书架后,而刚才有刺客闯入,发现我的同时想必也发现了他,出手击昏了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晋思羽沉默着,明白她话中意思——这个小厮没有故意逗留在书房,而当他开始和她讨论朝廷事务时,他已经昏迷了,根本没听见。
他淡淡掠过那小厮一眼,近期进府的所有人,不管身家来历如何,都处在极其严密的监控之下,他也随时不忘予以试探,总要试探到完全放心才能用,所以他今天提前到书房,如果这小厮试图带走她,或者试图动书架后的密道,等着他的,便是他早已布置好的天罗地网。
然而都没有。
然而最终还是她先发现了他。
看着她殷切的眼神,他知道这女子心地其实柔软,求情是必然的。
“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淡淡道,“三十板,给他长长记性。”
她叹了口气,却不说话了,晋思羽以为她还要求情,见她见好就收还有些诧异,她却道:“你有你的现矩,已经很给我面子了。”
真是知情识趣的人儿,晋思羽一笑,心情又好了几分,兴致勃勃取出黑白子,道:“我们来下棋。”
侍卫们上前,将裘舒拖了出去,迈过门槛时他醒了。
从昏迷中刚醒来的人,眼神有点茫然,不太明白发生什么事,管家道:“你小子好命,冲撞王爷本来是死罪,芍药姑娘为你求情,领三十板便没事了!还不去谢恩?”
他抬起眼,看向室内两人,火盆添暖烛光向红,一对男女盘膝而对,都对着棋盘沉吟,她乌发长长披泻下来,遮住半边颜容和脸上神情,忽然啪的下了一着臭棋,惹得晋思羽哈哈大笑,听见管家说要他磕头谢恩的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他默然不语,目光在她撑着肘的衣袖上掠过,随即自己站起身,跟着侍卫到了院内。
两个家丁在院子里拿着板子摆开刑凳等着,他笑笑,趴上刑凳前却道:“两位大哥,我这身衣服是一位护卫大哥借给我的,要还的,打坏了不好交代,我听说大哥们手底功夫极巧,能伤人皮肉却不损衣服,还请大哥帮个忙。”
“这个容易。”一个家丁笑道,“你小子倒懂道理,我看你是怕脱衣服吧?毕竟是读书人家出身,也难怪,只是那打法更伤人些,你可掂量好了?”
“无妨的。”他望望那边书房,暖黄的灯光流水般出来,隐约掺杂着她低低的娇笑和晋思羽爽朗的笑声。
“开始吧。”
“一,”
“吃!”
第一声板子声下来时,她巧笑嫣然落子。
重板击上皮肉的声音传到内室已经有些依稀不闻,她果然没听见的样子,眉宇间微笑盈盈,只看着对面晋思羽。
第一板落下时,他震了震。
却扯开嘴角一抹笑意,想着大越浦城真是一趟奇异的旅程,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也未曾尝过这般滋味。
为上位者亲操贱役,控人生死者被人所控。
她暖榻华堂和他人含笑弈棋,听他寒风院子独自一人受责挨板,真是人生里从前不会有此后也不会有的最奇妙之事。
想必老天看不过他当初私心一念,冥冥中安排这一次皮肉之苦?
还是这妮子根本就是故意整治?
想必很愉快罢?
虽然想着这世间因果报应真不爽,但若真能令她愉快,倒也无好……
“十五!”
“不来了不来了!不带这么下!”她娇嗔声传过来,哗啦啦乱棋声音淹没其他任何声音。
刑凳下滴落鲜血,自里衣透出,缓缓渗落。
他下巴搁在凳子上,面色平静,闭着眼睛,听。
不听头顶风声的击落,听远处室内她低低笑声,清亮,带点软濡,很难说清楚这两种感觉是怎么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笑声里,然而就是这样,一声声玲珑如珠,却又在尾音里拖出点点弧度,于是那笑声便多了醉人的韵律,那般坦然直率的,勾魂。
突然想起这笑声睽违已久,就算将来回去,只怕也不容易笑给他听,还是此刻抓紧时机多听几声罢了。
又想这女人下棋怎么这么投入啊……怎么以前记得她除了害人,根本就不爱动脑子的?
思绪东拉西扯,不去关注那风声虎虎的板子,然而血依旧渐渐浸出,范围越来越大,衣服无损,半透着殷红的底色,腿上似有火线烧起,灼到哪里哪里便似跳跃起腾腾火焰,一抽一抽似要抽到了心里。
原来板子这么不好挨,还不如一刀来得痛快……被击昏的头脑还有些晕沉,迷迷糊糊的想,以后回府了取消板子,一律三刀六洞!
“三十!”报板声悠长决断。
“吃了你的大龙!”她“啪”的落子,脆声一笑。
“裘舒谢恩——”监板的管家按现矩在门口拖长声音谢恩,晋思羽摆摆手,道:“带下去,找大夫看看,别落了病。”
她听着那声悠长的报声,看了一眼执仗家丁手中染血的板子,眼光并没有再延展开去,而是含笑落在了对面晋思羽身上,温柔的将手放进了他掌中,轻轻道:
“王爷,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