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熙十四年八月中,在南海失踪半年之久的魏知,突然出现在千斤沟,其到来,不仅将陷入埋伏险些自杀的姚扬宇等人救下,还趁机分兵两路,烧掉了大越东路军大营粮草,晋思羽匆匆回援,却又在吉兰山北麓鹿角原遭伏,所带不多兵马,被魏知派出的彪悍凶厉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居高临下犄角般撞入,杀了个血流成河,晋思羽确实厉害,换成寻常将领小命不保,他竟不顾安危毅然转入深山小道,又派死士作疑兵,绊住了追逐最凶猛的呼卓骑兵,最后回营时虽狼狈万分,所幸带来的两万军实力基本保存。
这是大越安王任主帅以来第一次大败,败的不是实力,而是大越刚刚连胜数场鼓舞起来的士气,据说当安王殿下回营时,虽然在营外重整队列梳洗整齐,衣冠楚楚力持镇定,然而当士兵看见他胯下那匹普通战马时,齐齐发出了惊异的叹息。
流言风一般的传开来,都说他们算无遗策的安王殿下在千斤沟一败涂地,被对方一个姓魏的十七岁少年,一箭未出而夺马,生生在眼皮底下救走三个重要人质,连追都没敢追。
作战烧对方粮草,向来是釜底抽薪好计,却也是最不容易完成的计划,双方将领都知道粮草重要,在粮草运送上使尽计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晋思羽尤其擅长此道,天盛打他粮草主意很久,一次也没成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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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场各为各饵的伏击战看似简单,其间却包涵了晋思羽和凤知微的心思博弈,晋思羽的东路军粮草在上一次战役胜利之后,因为被天盛探知所在地,曾传出从所在的东岗镇转移到三坡村,天盛在三坡村伏击,却发现转移过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伏兵,遭此一击,天盛不敢再轻举妄动,从此放弃三坡村,然而千斤沟那晚,凤知微不动声色,还是直扑三坡村,却在离三坡村三里外迅速转向,扑向东岗镇和三坡村之间的凤里谷口,果然在那里,堵住了东路军的粮草。
晋思羽十分震惊凤知微竟然猜出,他在东岗镇和三坡村两地都不是虚招,却不知凤知微在来之前,早已研究过他的个性资料和以往所有战役用兵习惯,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而晋思羽对她,却全无所知。
从那日开始,凤知微所领的呼卓骑兵,便开始在北疆大地上和晋思羽展开缠战,凤知微充分利用骑兵机动性强的特点,穿插于胡伦草原和格达木山脉脚下,不仅特别针对当初杀了呼卓因尔吉部四千战士的东路军,见一个杀一个,见一队杀一队,还打劫越军各斥候和运粮部队,时不时还夜袭骚扰三路大营,上来就打,杀一阵便走,你追追不上,你回去她又来,这种无赖打法扰得大越大营一日三惊,食不安寝难枕,有时候凤知微根本不动,只远远在山头上点几堆火,将山上的树木没事干摇摇惊起飞鸟,然后她在树上安睡,远远的大越士兵担心得整晚不敢睡觉。
不过一个月,她便得了个“草原之狐”的称号,大越士兵听见魏知这个名字,就摇头,看见凶悍更胜往常的呼卓骑兵,就腿软。
晋思羽为此在天盛将领悬赏榜上狠狠添上了魏知这个名字,和主帅淳于鸿并列,黄金万两,求魏知人头。
凤知微知道,不过一笑而已,头便在那里,有本事便拿去。
二世祖们现在都是她手下,自愿降职到她骑兵队里做个校尉,觉得比在大营里做个参将要痛快得多。
她转战草原一个多月,天盛大营知道她的到来,却一直没见到她人,凤知微打算做出成绩,再挟胜而归,所以一个多月后,才踏入天盛大营。
主帅淳于鸿得知消息十分欢喜,这位失踪复回的当朝少年名臣,果然在军事上也展现了超人的天赋,只率呼卓骑兵,便将气焰不可一世的大越给绊住,急忙命帐下将领会部去迎接。
那些骄将却有些不愿——再厉害,闯出再大名声,不过是个没有军中身份的文臣,率的也不过是那些草原蛮子,凭什么要他们这些高级将领去接?
军需官朱世容更是不满——这位魏大人人还没到,就已经命人快马来辎重库,拿了长长的单子,要求拨付粮草弓箭皮甲盾牌等物,还指明要最好的——他算什么东西?这么挑三拣四的?
人们各怀心思,在大营前站成一排,远远看见烟尘漫天,有飞骑动地而来。
仿佛地平线上忽然起了一道黑云,刹那间便连接天地,那黑云在眼前略一招展,突然便到了眼前,众人仰起头,只看见无数碗口大的四蹄翻飞,一路激扬着泥土毫不停息,仿佛立刻便要踩到自己头顶,大惊之下惶然后退便要惊呼,却听见一声清越哨声。
“嚓。”
起若漫天雷云,收却只是一声,上万骑兵齐齐勒马,动作整齐一毫不差,马弁撞击鞍鞘的清越之音远远传出去,竟然也只有铿锵一声。
好精绝的骑术!
淳于鸿原本对呼卓骑兵能够横扫草原的功绩存疑,如今却不得不信,眼前的呼卓骑兵,分明比原先战死的那批更为彪悍精锐。
被吓着的将领们此时才反应过来,顿时面皮发红暗暗恼怒,正要发作两句,忽觉眼前一亮。
一骑悠悠,上前来。
和整肃精悍,铁般的骑兵队不同,来者黑衣黑马,只简单的套了青色皮甲,一条黑色锦带杀住细细的腰,身姿细瘦而娇健,坐在马上的姿态明明很闲逸散漫,满脸笑意似乎也无害,然而那双水汽氤氲的眼睛,看向谁,谁便觉得心中一冷,像是心被刹那掏出来,浸入了万年的冰川中。
这就是当初以国士之名震惊天下,最近又以绝杀之锋名驰草原的“草原之狐”,文臣出身的魏知?
众人目光又忍不住投向魏知身后的三个二世祖,那几个令整个帝京都头痛过的风流浪荡子,现在俨然军人形容,寸步不离跟在魏知身后,曾几何时眉梢眼底万人不服的骄矜之气,都化作了此刻沉肃凝重拱卫神态。
淳于鸿目光一跳——杀人易,收服这几个帝京二世祖难,这位魏知,果然非凡。
想起自己在禹州大营任职的儿子,听说魏知回来了,立即递书要求到主营任职,最好拨到呼卓骑兵营,为此也宁愿自降一级,淳于鸿也忍不住苦笑了笑。
他满面诚恳的迎了上去,凤知微下马上前,寒暄几句,直接道:“下官此来,是来请大营拨付装备的,天气转寒,兄弟们还穿着秋衣,软甲也需要换了,还有武器,转战北疆,消耗极快,缺了哪些都不行,请大帅体谅。”
“这个应该,这个应该。”淳于鸿满口答应,立即传呼朱世容,半晌朱世容匆匆过来,看也不看凤知微一眼,只对淳于鸿满口打包票,“大帅放心,已经准备好了!”
“我自己去领吧。”凤知微带了姚扬宇等人跟上去,淳于鸿派了一名参将随同,一边道:“魏兄弟这一个多月辛苦,既然来了大营,就先休整一阵子吧。朝廷派来的监军大人可能也会在今晚抵达,正好一起接风。”
“再看吧。”凤知微淡淡道,“我们没打算宿在主营,不太方便,我们在前面有自己的宿营地。”
淳于鸿知道,上次呼卓部被出卖,族中精英死伤大半,其中也有天盛军内部细作的作祟,如今人家不再相信自己也正常,只是不明白这魏知一个外来人,是如何收服名动天下的彪悍呼卓部的。
疑问在心底转了转,没有出口,他回了主营,凤知微跟着朱世容,去了仓库。
“你们要干什么!”朱世容大叫,“我是军需官,给你什么东西我有权划配!就你们那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用得了什么好皮甲——”
“就这些汗臭满身的草原蛮子,一个多月杀了上万大越士兵!”姚扬宇啪的一个巴掌打掉了他满嘴的牙,“抵得上你们去年全部的战绩!”
朱世容呜呜的叫着,满嘴鲜血还想叫嚷什么,姚扬宇一把抓过那件烂洞的皮甲,恶狠狠塞在他嘴里。
“就在前不久,东坝那里,大越的骑兵追了上来,我们干过一场!当时刚刚战过一场,兄弟们的皮甲不够,互相推让,最后决定,以摔跤决定皮甲归属,他们每个人都抢着输!”姚扬宇脚踩在朱世容胸膛,呸的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最后还是一位队长‘弄权’,把自己的皮甲‘输’了,然后,被越军一枪穿胸,临死未倒,还捅死了举枪杀他的仇人——他妈的你们这些在后方龟缩不出的混账,还敢拨最差的皮甲,给流血最多的草原兄弟!”
他眼底光芒闪亮,血丝层层泛出,恶狠狠盯着朱世容的眼神,像头狼。
呼卓骑兵们眼角泪光隐隐,腮帮咬得高高鼓起。
“和他说这么多干嘛?”一直沉默静听的凤知微突然没有笑意的笑了笑,“违抗军令,如何处置,还要我告诉你?”
姚扬宇眼睛一亮,朱世容已经魂飞魄散的叫起来,“我没违抗军令,我没,我没!你不是军中大将,你无权杀我——”
“魏将军!”淳于鸿派来的那位副将也急忙拦在朱世容身前,“你不能滥杀无辜!这是天盛主营,朱世容有错,也该大帅判决,你擅杀军需官,也是死罪!”
姚扬宇犹豫了一下,看向凤知微,他不在意自己前途,却担心连累凤知微。
“魏大人!”这边的争执已经惊动大帐,一名参将气喘吁吁的跑来,附在凤知微耳边低声道,“这位是胡大学士的女婿……是楚王殿下的……”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发现身边这人,笑了笑。
这一笑,浮光闪动,薄凉如天边将起的月色,随即他听见这十七岁的杀将,沉缓而有力的道:“是楚王殿下派系的么?”
参将怔怔看着凤知微突然弯起的眼睛,只觉得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发寒,有点茫然的点点头。
“很好。”凤知微笑得更加亲切,“殿下英明,手下怎么能有如此败类?我们做臣子的,万不能让这种混账败坏了殿下千秋声名,殿下想不到的,我们应该替他做到……扬宇!”
“到!”
“杀!”
“好!”
剑光一闪,鲜血喷了姚扬宇一头一脸,朱世容嚎了一声,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鲜血静静的流开来,四面屏息无声。
谁也没想到,这名驰北疆的少年,竟然真如传说中凶厉非凡,说杀就杀,抬出大帅没用,抬出楚王殿下,好,杀得更快。
盯着地上迤逦的鲜血,每个人都忘记思考,只觉得那血似乎倒流进了自己肺腑,堵得人脑中混乱一片,说不出一句话。
凤知微注视着流向脚下的鲜血,唇角笑意不散。
此番重回,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目标不明韬光养晦的魏知,她是挟势而来势必要翻江倒海的魏知,她绝不仅仅满足于杀一人或一千人,她要的是步步腾云,直至凌驽权力之上,将她要掀翻的一切,彻底踩在脚下!
从截到的朝廷文书来看,天盛帝已经不满过于老成持重的淳于鸿,此时自己多露锋芒,才能得帝王青眼,更有普身之地!
正好,拿这混账的血来淬出鞘之剑!
“好了,就这样。”她随意的拍拍手,“扬宇,按单子把我们的东西调换下,然后回营。”
“是!”
那副将看见她居然这样便打算走,慌忙拦住,想说什么,看着地下尸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凤知微斜睨着他,突然问,“听说监军大人要到了?”
那副将愕然看她,不知道她转了话题是为什么。
“你可以让开了。”凤知微浅笑看他,“今晚监军大人到来,必然携有封赏嘉奖我的旨意,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我最起码会是个副将,所以,我的平级副将阁下,你请让开。”
她淡淡的说着请字,却连看也不屑多看对方一眼,那副将冷汗满身的抬头,正看见她身后凶睛怒目的呼卓骑士,齐齐手按在刀柄,杀气腾腾的注视着他。
很明显,如果他再拦下去,魏副将是绝对不会介意再多杀一个人的。
这位副将是知道魏知在天盛帝心中的地位的,无双国士,少年英杰,当初南海出使的大功还记档未封,如今强势重来,竟然在军事上也是一代奇杰,这对于多年来旧帅凋零青黄不接的天盛来说,又是何等的喜讯,以他的功劳和以后会发挥的作用,别说杀个朱世容,就是杀了自己,只怕也未必有人含得定他的罪。
副将默然撒开手,退了开去,看着姚扬宇快速收拾好东西,随着凤知微呼啸而去,等到主帐再派人来看,凤知微早已出营。
她的万骑刚自大营北口快驰而出,烟尘滚滚向西而去。一队长长的队伍,飘着斗大的杏黄色“宁”字旗,迤逦自大营南口进入。
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