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后殿里,很明显没有即将出世的婴儿,那么第十七代活佛传人,就是灵魂附体那一种。

呼卓教义里的活佛灵魂附体转世,多半发生在幼儿身上,众人一边忙着收拾达玛法体,一边去呼音庙报讯,请来护法大喇嘛准备举办法事并为达玛进行火葬。

呼音庙离王庭并不算远,快马半日来回,其间众人一边焦灼不安等候,一边频频张望王庭后殿方向。

她眼神云遮雾罩,谁也看不清她真实心绪,然而那云雾背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处属于他的草原。

就算她血雨腥风翻覆手,摆布这天下棋局无双谋,他却只愿做个痴愚男子,不去探及那些机谋背后令人心寒的真相。

喜欢她,成全她,天地广大,由她。

前方传来骚动,呼音庙四大护法喇嘛到了,四人在路上想必已经听说了今日发生的事,脸色都不大好看。

“活佛圆寂前指向哪里?”为首的大喇嘛一到便问。

众人会部无声指向王庭。

四人都愣了愣,面面相觑。

达玛活佛在离开呼音庙前,曾经说过自己也许会一去不回,并留下遗言,要求护法喇嘛将来按照他的临终姿势去寻找下代活佛,如今这话,竟然应验在王庭。

活佛转世,转在了这么近的地方,还真是多年来头一次。

然而达玛的手指,那么牢牢的指向那个方向,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改动不得。

四大护法喇嘛带着弟子们,捧着达玛生前法器奔向王庭后殿。

后殿那个方向,正是赫连铮和凤知微居住的地方,一个宽阔的大院子,零零总总住着所有他们亲近的人。

幼儿也只有两个,察木图和顾知晓。

刘牡丹一直跟到后殿,眼中闪动着喜色——如果活佛转世灵魂附身于察木图,那么一直困扰于她的赫连铮命硬的问题,也便解决了。

门打开,奶娘怀里,一岁多的顾知晓和半岁的察木图正睡得香甜,蓦然被人声吵醒,睁眼看到这么多神情严肃的陌生大人,察木图立即受到惊吓,大哭起来。

顾知晓倒没哭,鸟溜溜的眼睛转啊转,小鼻子一嗅一嗅,那么点大年纪,竟然露出了点像是思索的表情。

首席护法喇嘛神情凝重的跪在了门口,将达玛活佛生前最常用的一串沉香佛珠,和先前那个包铜乌金法器轻轻放在身前。

毡毯卷起,呼音庙喇嘛们和族长们跪在阶下,人人屏息凝神,四面静无人声。

奶娘被这庄严气氛所惊,放下了两个孩子,长长的地毡尽头,察木图哭了一阵,见无人理睬,只得自己在地毡上慢慢爬起。

察木图自小便长得健壮,才半岁就腿脚有力,这么慢慢爬,竟然直向着达玛遗物而来。

众人露出喜色。

凤知微远远站在院子门口,负手而立,看也没看这边一眼,只皱眉想着小呆怎么还没回来,这么重要的时刻——

察木图爬到两件遗物前,一把抓起那佛珠。

护法大喇嘛颤抖着嘴唇,欢喜的张开双臂来接。

察木图小拳头一松,佛珠掉落,砸痛了他的脚趾,他哇的一声再次大哭起来,抬脚就要对佛珠踩。

“不是。”宗宸道,“我当时急着去追回南衣,只觉得有人从我身侧掠向娜塔,应该是弘吉勒一直派人混在人群中,趁那一阵雾起,趁机救走了他女儿。”

“救走也好。”凤知微笑笑,“娜塔现在对克烈恨之入骨,弘吉勒应该也转过弯来了,想必当初克烈和他商量好这假冒王裔之事,许诺过事后和他平分草原,然而克烈狠毒心性,将来哪有他的好结果?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金鹏部和火狐部去狗咬狗好了。”

两人在那里讨论,那边顾知晓讨好的啊啊扑向顾南衣,把那佛珠往她爹手里塞,顾少爷哪里肯要别人的脏东西,一撒手就扔了他家顾知晓的心意,顾知晓立刻含了一泡眼泪,雾气蒙蒙的瞅着她爹。

她爹不为所动,自顾自吃胡桃,顾知晓对于胡桃这种神秘的食物垂涎已久,再次啊啊的和她爹要,她爹递了个壳给她……

顾家娃娃锲而不含,抓过那佛珠塞给凤知微,把她的手推向顾南衣,凤知微忍住笑,不用力气的让顾知晓推过去,顾南衣偏过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将佛珠拈起,一副“其实我真的很嫌弃只是我给你面子拿一下而已”的模样。

宗宸一直笑看着,乌木面具后目光闪动,半晌道:“南衣对你,与众不同,连知晓都感觉出来了。”

凤知微僵了僵,缩回手指,笑道:“许是我看起来比较温和。”

宗宸一笑,摇摇头,淡淡道,“我几乎算是看着他长大,就算是相处十多年的人,他也未必愿意接近。”

凤知微默然不语,岔开话题,“知晓也有一岁多的年纪,怎么还不开口说话?”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始终懵然不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最怕被开启后,却又遭遇拒绝。”宗宸却不让她回避,固执的拉回话题。

凤知微垂下眼,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如果坚持要拉开那人沉静封闭的天地,会否最终为他拉开的不是五彩斑斓新人生,而是另一种苦痛和磨难?

身侧顾南衣安详的坐着,顾知晓扑在他膝上,白色面纱后似乎可以看见那人眼眸如星子,而唇角有淡淡月色一弯。

这般静谧美好,连淡漠的宗宸,都忍不住试图维护。

凤知微坐直了腰,微微向后挪了点距离,身侧顾南衣立即察觉,抬头看她,很自然的坐近了些。

凤知微腰背有点僵硬,不动了,隐约听得宗宸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出去。

门被拉开的声音有点尖锐,刺得人心口有点发紧……

有点尴尬的沉静中,忽然听见门外尖利的吵叫声。

“我不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梅朵的声音。

凤知微舒了一口气,快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看见梅朵衣衫凌乱,披头散发从前殿跑过来,身后跟着一群满头大汗的护卫。

看得出来,梅朵多年来在王庭地位太后似的,余威犹在,护卫们束手束脚,给她一路在王庭横冲直撞,竟然撞到目的地。

“我为了救大王,什么都没有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梅朵疯子一样跑过来,直扑凤知微这里,“凤知微,你这贱人,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把戏?你不如杀了我,杀了我——”

“那成!”凤知微负手立在台阶上,看也不看她,断然一喝,“想死,容易!”

她一摆手,华琼冷笑着冒出来,啪的扔下三样东西。

匕首,白绫,药瓶。

“我们中原,要人死,就这么三件东西。”凤知微笑眯眯的道,“一个叫死得快,一个叫死得紧,一个叫死得烂肝肠,同时这也是给有身份的人才准备的东西,保留你尊贵的全尸,我想这也对得起你为大王所做的牺牲了,你自己选吧。”

梅朵呆呆盯着地面上三件东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凤知微竟然真的准备好了自杀的东西,僵在那里不动了。

“请,请。”华琼冷笑着将三件东西往她面前踢了踢,梅朵浑身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退。

“你当初救下大王那功劳,”凤知微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眼眸淡漠,“这许多年王庭用最尊荣的待遇早已还了你,就算你觉得没还完,昨日你对我下毒也已经抹杀得干净,别人眷顾你,你再不知分寸,就是自寻死路——要知道你对我可没有救命之恩,却有下毒之仇,我要杀你,谁能拦我?”

梅朵看看地上三件东西,又仰头看看她,台阶上女子眼眸深沉,冷漠如斯,令人相信,她没有不敢做,也没有不能做。

“阿札——”发愣片刻后她撕心裂肺的叫起来,“你来救救我,你来救救我,我带大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让我就这么被这头母狼给胡乱嫁到关内,嫁给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头子!”

“关内德州马场场主,年方四十,有三子一女,为人老实,家产丰厚。”凤知微淡淡挽着袖子,“这位并不脑满肠肥的场主,是我在十多人的名单中挑选而出,并经大王亲口同意。”

听见最后一句的梅朵,如被雷击,傻在当地。

“大王顾念你当年恩义,给你一个机会。你若不要,很好,大妃我其实更喜欢你不要。”凤知微伸手一引,“三选一,快点。”

梅朵瘫在匕首之前,半晌抖抖索索伸出手够向匕首,凤知微冷眼瞧着,眼神不曾波动一丝。

磨蹭半天后梅朵猛一咬牙,恶狠狠抓住匕首,紧紧抓住,随即抬眼直视凤知微,凤知微还是一动不动,面带微笑一脸期待的看着她。

两人用目光较着劲,四面屏息无声。

半晌,“呛啷”一声。

匕首跌落尘埃,同时跌落的还有梅朵,她捂着脸,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凤知微一挥手。

立即有人抬了一顶红色轿子过来,三下五除二给梅朵换上一身红袍,两个五大三粗的喜婆揣着麻绳,将她给塞了进去,自己也跟进去门神一般一左一右坐着,轿夫立即飞快抬起轿子转身,一个汉子赶过来,抬手“砰”的放了一炮。

“恭贺梅姨出门之喜。”凤知微一挥手,“去一千人送嫁!”

送嫁队伍,自布达拉第二宫迤逦而出,载着哭得天昏地暗的梅朵,行往遥远的中原。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天盛和大越战场,也传来战局再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