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晨间的气息清新明亮,照在黑瓦白墙色彩分明的王庭,高岗上的布达拉第二宫因此纯净而清贵。
今天除了养伤的赫连铮,所有人都很忙碌,招待族长,准备明日仪式,安排宾客,一大早两代大妃便去了前庭主持诸般事务,连梅朵都被牡丹花叫去帮忙,后殿里只剩下赫连铮和两位孕妇。
娜塔从自己屋子里走了出来,她住在宗宸和顾南衣之间,这几天被夹得一动也不能动,好容易今天出来透了口气。
后殿有厨房,她去厨下端了碗酥油茶,又带了一些外伤用药,往赫连铮所在的殿室走,经过一道游廊时,忽觉地面有点滑,她怕跌着,下意识伸手扶墙,身子一歪,酥油茶泼了出去。
华琼却不理她,只顾自己收拾衣服,小心翼翼将一个东西赶紧解下搁在栏杆上,生怕弄脏了似的。
娜塔眼光一掠,发现那是个护身符,却不是普通的护身符,上面有呼音庙的钤记,黄黑二色,正是庙中地位最高的达玛活佛才会用的符套。
“你这是哪来的?”她拿起那护身符。
“别动!”华琼一把夺过,“昨晚大妃为我向达玛活佛请来的,佑我生产顺利子孙康健,你不要乱拿。”
娜塔知道昨晚凤知微确实有去了达玛那里,闻言眼睛一亮,道:“大妃好大面子,活佛很少亲自赐护身符的。”
“是我要求的。”华琼嘴一撇,“达玛阿拉为人公正,不会因为大妃迁怒我,我这个孩子来得比较……难,我托大妃和达玛阿拉说了,达玛阿拉便给了我这个。”
娜塔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她也知道中原风俗,像华琼这种孕妇,莫名其妙跟着凤知微到草原,身边又没有男人,保不准便是中原哪家大户的弃妇什么的,孩子来路不明,达玛活佛心地慈悲,确实有可能因为这个汉女的身世,对她另有垂爱。
她瞄着那个装护身符的锦囊,心里痒痒,哎,这么宝贵的,草原人人想要的东西,怎么就给了这个汉女。
“这是延福符哎。”华琼捧着那符,笑眯了眼,“护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将来我若还有孩子,也一样可以的。”
娜塔正在盘算着是不是去向活佛求一个,想着自己不被允许出后殿又有点沮丧,听见这一句顿时眼睛一亮,“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
华琼瞟她一眼,将那符一收,“干嘛?”
娜塔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那我的孩子,寄生辰于此,想必也可以受到护佑吧?”
“赫连铮的孩子?”华琼犹豫的看了下她的肚子,“我也不确定,当时活佛是这么说的,庇佑所有寄生辰于此的孩子,不然你还是自己去求一个好了。”
娜塔摇摇头,求达玛的符是要看缘分的,何况达玛一来她就找人示意过,早就被拒绝了。
“孩子还没生,怎么就知道生辰了?”
“有个大概月份就可以,写上你想给他起的名字。”华琼道,“做母亲的,总不会连自己什么时候生都不知道吧?”
娜塔又犹豫了一下,道:“等我一下。”匆匆回房,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叠好的纸封出来,递给华琼。
华琼看也不看,随手将纸封装了进去,一边咕哝道:“我也不保证有没有用,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求……”
“不要紧的,有用最好,没用也没关系。”她越拒绝娜塔心意越坚定,看她那不情愿样子怕她还要啰嗦,赶紧转移话题笑道,“你袍子脏了,拿给我洗吧。”
“我有女奴呢。”华琼道,“何必要你洗。”
“这种油茶印子不好处理。”娜塔道,“我有办法。”
“那你和我一起回房,等我换下衣服。”华琼拉了她的手往回走,娜塔盯着那护身符小锦囊,道:“华姑娘,这么宝贝的东西,不要带在身上,弄脏了弄丢了亵渎神灵。我们呼卓部的人,都是将请来的护身符,放在屋内神龛下面的。”
“是吗。”华琼点点头,安排她在外屋坐了,依着她的话将小锦囊压在神龛下,自己进了里间换衣服。
她刚进去,娜塔立即站起,从怀中抽出一个颜色相似的小锦囊压到神龛下,抽出原先的那个塞进自己怀里。
她将那个偷出来的护身符紧紧按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我怎么可能将我孩子的出生月份写给你……
随即她坐了回去,慢条斯理的喝茶,华琼从里间出来,将袍子交给她,笑道:“拜托了。”
“洗好了我给你送来。”娜塔将袍子托在手里,小心的不去碰那些污渍,立即匆匆告辞。
华琼注视着她快速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和刚才娜塔偷护身符的笑容,一模一样。
赫连铮脸色有点尴尬,偷偷瞄她一眼,道:“大妃,按例,立妃前后三天,都是你……咳咳,侍寝。”
座上有人咳嗽,有人似乎不小心将骨头咬碎,凤知微呆了一呆,道:“啊?我?哦。”
她就这么三个字,然后便不说话了,继续吃,倒把个赫连大王给吊得个不上不下,不知道尊贵的大妃是个什么心思,举着个小刀斜瞄着她,偏偏大妃说完就似乎忘记了,只顾自己吃肉,急得赫连大王像生了疮,屁月左扭右扭。
一顿饭扭完了,大王也没能等来大妃的下文,眼看着各自散了,凤知微向后殿走,赫连铮连忙跟了上去,看见凤知微淡定的进了她的房间,只好站定脚步,悻悻的站在那里,哀伤的叹息一声,垂头丧气的回自己的房。
王庭虽然是宫殿,但是还是按照草原风俗,大王单独一殿,女人们围绕在侧,需要谁,点谁进来,大妃也不例外,赫连铮孤独的趴在自己房间的地毡上,心想要不要即位后改良一下规矩,也和中原普通夫妻学,夫妻合住?
突然门被拉开,先进来一床被子,随后飞过来一只枕头,最后是凤知微黑底银边的裙摆,淡定的踩着被子迈进来。
赫连铮瞬间便从低谷飞到了天堂,狂喜的支起身子嚷道:“大妃你来侍寝了吗?”
“大妃我来寝。”凤知微对他摇了摇手指,“你多说了一个最关键的字。”
赫连铮砰一下落在地毡上,悻悻的道:“这女人从来就不肯让别人多欢喜一刻钟。”
凤知微不理他,自顾自在地毡上铺开自己的被褥,躺了进去,道:“安稳些,睡觉,明天有事儿要做。”
“我们可不可以今晚先提前做点事?”赫连铮涎着脸,“做点愉快的,轻松的,能够让你我都觉得不虚此生的美妙的事?”
他蹭啊蹭的游移过来,抓住凤知微的被角。
“可以。”凤知微双手枕头,悠悠道,“不过我不保证这事完毕之后,你会不会觉得悲伤沉重恨不得从来没生下来过。”
赫连铮忧伤的拿她的被角抹了一把脸,沉醉的把脸捂在被子上,看那模样恨不得把自己给闷死,良久之后才闷声闷气道:“算了,知道没指望的,你肯睡在这里已经不错了,好歹是担心我。”
“聪明的孩子大妃喜欢。”凤知微懒洋洋道,突然嗅了嗅鼻子,“咦?”了一声。
“咦什么?”赫连铮偷偷摸摸的撩被子,一点点想把自己往里面卷。
凤知微等他卷得差不多了,才左拉一把右抓一把,把被子全部拽过来垫在了自己身下。
赫连大王悲伤的望着把自己裹成一长条的凤知微。
凤知微就像从头到尾不知道他的小动作,闭着眼睛道:“我憋了半天气了,刚才不小心没憋住,然后我奇怪……”
“奇怪居然不臭了是吗?”赫连铮眼睛发亮,“你不知道吗,自从遇见你,我开始天天洗脚了!”
“那你以前多久洗一次?”
“我想想啊……”赫连铮思考了半晌,肃然答,“我在甘州时洗过一次。”
换句话说,他从甘州直接到帝京为质,在遇见凤知微之前那么长时间内,就没洗过脚……
“唉,其实我觉得那也是武器呢,顾南衣都给你熏得快昏倒。”凤知微翻了个身。
“我想着,你也许有睡在我身边的一天,把你熏跑了我会悔死。”赫连铮在她身边悠悠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将自己做到最好,不愿意为女人改变自己缺点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好男人。”
凤知微睁开眼睛。
眼前那人趴在她被窝边,托腮朝她看,泛着幽紫光芒的琥珀眼眸,宝石般熠熠发亮。
他微微敞着衣襟,露出一半淡蜜色肌肤晶莹的胸膛,眸光流转间自有迫人的男子魅力,偏偏神情间又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无赖和欢喜,两种绝不调和的气质混杂在一起,看来别有一番与众不同的风情。
半夜爬墙把小鸟粘在了墙上被扛着示众事后付诸一笑的是他,忤逆草原之神不顾王者之尊当众自判鞭刑的,也是他。
这个刚硬而又柔软的男子。
“你是好男人。”凤知微从被窝里伸出手,缓缓抚了抚他的眉,“可惜我没这个福气,札答阑……在我最伤心沦落的时刻,你的草原庇护了我,你明知我不能给你什么,还让我占去了大妃的位置,所以不管达玛说的是什么,我都会像你的阿妈守护你阿爸的草原一般,守护你的草原。”
“知微,没有走到尽头之前,不要那么肯定结局。”赫连铮眸光黯了黯,却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你不欠我什么,你跟我到草原是我此生最大的欢喜,我不要你像我阿妈那样,近乎疯狂的守护她的库库的一切,我要你爱自己,守护自己,或者,放开心怀,让我来守护你。”
凤知微收回手,再次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赫连铮趴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语声轻轻,却像无数的白钉子,钉在了草原深浓的夜色里。
“我总在这里等着,你不过来,不让我过去,那么我就在这里,你且记得,累了的时候,退后一步,回头看,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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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到底是否有人安睡,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呼吸都很平静,所有人睁开眼时,都目光清明。
这一夜也不似想象中那么平静,夜半最困倦的时刻,墙里墙外,隐约有些奇异的风声,风声响起时,凤知微睁开眼睛,而身边趴着睡的赫连铮,并没有动,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被窝角。
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极具穿透力的揭开了顺义王即位之日的春光。
赫连铮坐起身,轻轻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今天。”凤知微盘膝而坐,长发流水般泻落,笑容浅浅,炫目在阳光里。
“所有人都会在他的位置,所有人都该有一个宣判,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陈旧的被扫荡,新鲜的被捧出,算劫数者,亡于劫数,设陷阱者,死于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