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层。
凤知微以为会是那种凤尾木做的盒子,不想居然是一截树枝,有些枯了,上面斑斑驳驳有些指痕。
她认了半天没有认出来,只得掀开最后一层。
第十二层,静静躺着一封信。
“殿下对你,不可谓用情不深,只是再深,深不过这社稷天下,你得想清楚。”
聪慧敏锐的华琼,在她最不能自控最轻狂时刻,一语道破。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因此想要尝试努力更好的活一场,想要学会珍惜人生里一些难得的心意,想要偶尔放肆一下遵从自己的心。”
信马由缰的后果,便是踏破了方寸山河。
如今,宁弈,你还要说什么呢?
解释?也许;哀求?不可能;公事公办如对陌路——八成。
凤知微在月色光影里,淡淡笑了一下,最终缓缓拿起信,一字字读了。
一开始露出“果然如我所料”的神情,渐渐便敛了眉。
“偏殿外矮树上有零落的指痕,可是你留下?你可是当时将那树当成了我?当成我也无妨,为何不等到我到来,用你的手指亲手掐紧我的咽喉?”
一偏头,看见枯枝上斑斑指痕。
那日大雪,偏殿外她茫然徘徊良久,记得曾在树下逗留,当时神魂飞散不知所以,到底对那树做了什么,她已不记得。
真难为他居然能找到那树,能看出那些根本说不清是什么的印痕,还能联想到他自己的脖子。
凤知微笑了笑,那笑,不在眼神里。
那天真正留下的关于他的印记,写在茫茫雪地里,被大雪一层层覆去,再被脚印一点点带走,他便是大罗金仙,也永不能得知。
真正的心事,永不开启。
化雪无痕。
礼篮已空,精精巧巧十二层,十二件平凡之物,一路历程。
他在告诉她不曾忘记,换得她午夜草原风中默然不语。
我的心情,收藏在了哪里?
你问我,我却给不得答案,或者就在那日娘太阳穴侧狰狞的血洞里,或者就在安平宫偏殿凤皓大睁着的眼睛里,或者就在京郊松山脚下那寂寞的孤林里,或者早已化作那日飘飞的纸钱,与雪同殉。
月光渐渐的亮起来,淡淡的红,她席地而坐,倚着窗,偶一偏头,看见天边晨曦初露,已换了明亮的日光。
十一件礼物,一封信,不知不觉,便尽了一夜。
地毡上散落着那些东西,她——收拾起,除了已经吃掉的,都按原样放好。
忍不住笑一下——宁弈又骗她一次,说是有凤皓生辰八字的,在哪里?
淡淡的日光里,她的笑意再不复一贯的温柔而远,而是实在的,微凉的,覆上积雪,镀上秋霜。
随即她慢慢掩起了脸,将头埋在臂弯,将身子缩成一团——一个保护自己,拒绝外界的姿势。
她不知道。
门廊外有人睡在栏杆上,双手枕头,大大睁着一双七彩宝石般的眼眸,将月色从东头看到西头。
隔壁有人盘膝而坐,手心紧紧贴着墙壁,向着,她背靠的方向。
天亮的时候,除了三个一夜未眠的人,其余人都精神饱满得很。
最饱满的是昨晚赶到的达玛活佛,说赶到是假的,老得骨头都酥了的活佛,是被赫连铮派人用布袋子一包,快马扛过来的。
老家伙昨晚一到,便想昭告他的存在,却被担心他累着的赫连铮赶到房间去睡觉,并且不许任何人吵扰活佛,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指名传叫赫连铮。
遥遥听见前殿方向的声音,似乎有点沸腾,凤知微打开门,一眼看见睡在走廊上的赫连铮,不由怔了一怔。
“呼卓部的王军和其余部族的散民为军不同。”凤知微道,“鉴于呼卓部对朝廷的支持,王军是单独建制,并由禹州粮道负责一部分的辎重粮草,不肯交?很简单,我这就去信一封,让淳于猛交给禹州粮道,就说目前草原存粮足够,倒是今年冬天预计可能有暴雪,草原这边没有可供储存的大型粮仓,不如先寄存一半在禹州粮库,然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牡丹花喜动颜色,却又犹豫,“我知道,扣下他那两万人的粮食嘛,但是这两万军拿回来后我们不够吃怎么办?”
“再去要嘛。”凤知微轻描淡写一笑,“淳于猛是要带一部分送嫁护卫赴榆州大营的,到时候因尔吉部随便出点人,算是襄赞朝廷大军,禹州那边不会扣粮的。”
“微微心肝儿。”牡丹花儿动情的抓住她的手,“娶到你真是我家吉狗儿的福气……”
凤知微笑笑,眼角忽然觑见远处白影一闪,却是宗宸在召唤她。
她敷衍了刘牡丹几句,随宗宸走到一个角落,宗宸道:“查过克烈了,从丙谷河出来后他直奔呼音庙达玛活佛那里,然后提前你们一步赶回来的,你们回来后,他在四周转啊转的,看我们戒备森严便没有试图走近,这人确实可疑,你小心些。”
“他和弘吉勒必然有关系。”凤知微道,“先把布达拉第二宫守好,我还得去对付那个老家伙和一堆亲戚呢。”
穿过人群,第二进院子里聚集了族长们,都看见了刚才的一幕,都当作没看见。
自从金盟大会之后,族长们都知道这女子不好惹,因尔吉部这些窥视着王位的小子,一场梦快要做到头了。
族长们一大早便过来了,为的是拜见很少出庙的达玛,老家伙今年一百一十三岁,是草原上最长寿的人,并以他的智慧和指引,多次带领族人走出困境,德高望重,备受尊崇。
赫连铮的即位仪式,是必须要达玛主持的。
“阿拉!”族长们伏在门外,恭敬的对着屋内拜见。
“札答阑呢!札答阑!”屋内传来气喘咻咻的声音,直唤赫连铮。
赫连铮携了凤知微的手,进门去。
达玛活佛坐在迎门的地毡上,不算太冷的天烘着三个火盆,身躯已经缩成了孩子大小,用一只不知道谁给他的千里眼,对着门边张望。
凤知微一进门就看见硕大的千里眼顶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达玛已经从千里眼里看见巨大的凤知微,蓦然暴吼,“滚出去——”
赫连铮呆了。
族长们脸上的笑容凝固。
正准备进来的牡丹花儿一脚踏在门槛上一脚在外,忘记下一个动作。
一片寂静里只有凤知微神情如常,负手而立,带一丝微微冷笑,她问:“为什么?”
“你是潜伏草原的母狼,每一根毛尖都带着无解的毒药,”干瘪得一把柴似的达玛嘶哑的道,“你的身后拖曳着血和战火,并最终将蔓延到呼卓丰饶的草原,你是札答阑的劫数和陷阱,他挽着你,就像挽着行走的骷髅。”
庭院里一片倒抽气的声音,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生,为无数人卜算预言,却从未用过如此寒悚的语句。
“哦?”凤知微还是那个语气,笑眯眯道,“我记得我是刚刚才见到你,你怎么就算得这么清楚?”
达玛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不吭气。
凤知微不让,平静的站在他面前,盯视着这把老骨头。
“你不能做这个大妃。”半晌达玛活佛平静了一点,“我允许你呆在札答阑身边做他的女人,这是我给你的最大恩赐,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不!”
说话的不是凤知微,反而是刚刚清醒的赫连铮。
“她是我的大妃!”他上前一步,不看任何人,语气斩钉截铁,“不会有别人!”
“札答阑你疯了!”达玛霍然坐直,干瘪的身体里似乎鼓满了怒气,“你想找死吗?”
“那又怎样?什么母狼?什么骷髅?什么劫数和陷阱?知微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盼着她做我的大妃,像鹰盼着飞在高天——达玛阿拉,这件事你不要再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卜错了?”
“王!”这回怒喝的是族长们,达玛是草原之神,札答阑竟然敢于质疑?
“不过是不做大妃,”有人以为赫连铮是因为接了圣旨而不敢违背,苦口婆心劝他,“以前朝廷赐下的汉女,也有最终没有立大妃的,草原有草原的规矩,朝廷一向不干涉这些事,大王你不要顾忌这个。”
“我不是畏惧朝廷怪罪!”赫连铮一甩手,“我就是那句话,没有别人,就是她!”
“王!无故忤逆达玛活佛,是要当众受荆条鞭刑的!”
此时争吵声已经传到外面,百多号草原贵族挤在门边,听见这句话顿时哄然,有人大叫:“让这个汉女滚!”
“让她滚!”
“草原不会养心怀恶意的母狼!”
“滚!”
“滚你奶奶的!”淳于猛在人群外跳脚大骂,指挥着护卫便要揍人,凤知微平静转头,按了按手示意淳于猛稍安勿躁,她的目光扫视过人群,所有人接触到她迷蒙水色却又森凉清冷的目光,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到嘴的辱骂便再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眼神还是充满敌视憎恶,堵在门口不肯离开。
赫连铮冷笑起来。
他突然大步向达玛活佛走去,族长们以为他要对活佛不利,大惊窜起。
“王,不能——”
赫连铮却一手拉过达玛身后一个捧着荆条的小喇嘛,那荆条是长年累月捧在活佛身后的,却从来没有人尝过它的滋味,神圣的活佛,草原子民顶礼膜拜,从没有人想过要去忤逆。
赫连铮将荆条抓在手里,一瞬间眼神有些迷茫,他也是活佛座下虔诚的子民,他在今天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去忤逆祖父一般的活佛,他甚至期盼着达玛像对他的阿妈一样,垂爱于凤知微,让新一代草原大妃,真正被草原接纳,然后爱上草原。
可是世事终究不如人愿。
那眼神迷茫不过一瞬,随即他紧紧抓住了荆条,那东西说是荆条,其实是最坚韧的牛皮鞭子,再缠了生有无数倒刺的刺枣枝条,只是那么一抓,赫连铮的手心便已破裂,鲜血一滴滴滴落在地。
他恍若未觉,一把拉起蓝熊族长扈特加便向外走,扈特加莫名其妙的跟着,围着的人傻傻的让开。
身影一闪,凤知微挡在他面前,淡淡道:“回去吧,不必为虚名受皮肉之苦,大妃不大妃,没那么重要。”
赫连铮一把推开她,笑道:“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总得给我个机会。
凤知微一愕,赫连铮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掌心鲜血一路迤逦开去,一直行到外面一进院子,在一百多号草原贵族众目睽睽下,登上原本给他安排的高台座位,一脚踢翻那案几,将荆条交给扈特加,脱了上衣,露出一身淡蜜色晶莹结实的肌肤,翻身背对众人跪下,大声道:
“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