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拦不住,开始大声嚷叫,她叫的是草原当地方言,凤知微听不懂,但显然不是好话,因为牡丹太后的眼神里,已经开始闪耀着和看见克烈时一般的光芒。
叫声惊动了赫连铮,他大步奔过来,看见这纷乱不由呆了呆,梅朵看见他,立即梅花带雨的扑过去,扑在他怀里,大哭,“阿札,当年我救了你,你们说要用一辈子报答我,现在却连个房子,都不许我住下去!”
凤知微嫌恶的皱皱眉,和华琼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有鄙薄之色——挟恩以报,没完没了,难道这以往十几年公主般的待遇,都是白给的?
赫连铮抱着梅朵,将她微微推开了些,轻轻拍她的背,笑道:“什么大事嘛,哪有不给你住了?不过换个地方,走,咱们看看后殿,给你选个最好的房间!”
“我就住在这里!我就住在这里!”梅朵将地跺得嗵嗵响。
凤知微笑一笑,心想赫连铮还是心思粗疏了些,一声“姨”喊了多年,还真就当人家姨妈了,可是人家不愿做你的姨啊。
“行。”她接收到赫连铮眼色,淡淡道,“那你就住在这里吧。”
所有人都一愣,梅朵从赫连铮怀里抬起头来,有点惊异的望着她,凤知微看着她闹了半天完全干燥的眼睛,笑得更加温柔讥诮。
“你说得对,不就是个房间嘛,你既然住出了感情,叫你搬走那实在过意不去,就住下吧。”
梅朵惊喜的张大眼睛,不谢她,却更紧的抱向赫连铮,“阿札,你真好,你真好!”
“不过我却不想住在这里。”凤知微懒洋洋一句话接了上来,“我比较喜欢后殿,赫连铮,我们住到后殿,让大妃和梅朵姨妈住在这里。”
这万事只管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人死在他面前都未必眨一下眼睛的人,竟然仅仅凭感觉,便发觉她有心事,要出门?
凤知微怔怔盯着顾南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不动声色却天翻地覆的改变?
披风拢上肩,厚重温暖,凤知微伸手去系带子,不防顾南衣也在试图从背后替她系上带子,两人手指一碰,顾南衣飞快缩手。
缩得太快,让凤知微又呆了呆——他好像比以前敏感了,以前别说碰个手指,就是抓住她浑身乱摸,他也完会没忌讳的。
难道他的渐渐开启,一定要和她有关吗?
凤知微抿着唇,一瞬间心如乱麻,慢慢系好带子,并不回头,轻轻道:“走吧。”
顾南衣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将因为照顾顾知晓很久没吃的胡桃,拿出一颗来慢慢吃着。
胡桃不知道是放久了,还是什么原因,吃在嘴里有种涩涩味道,不如平日香甜。
那种陈涩的味道,让他想起南海她病重,他冒雨睡在屋檐上,闻见四面青苔的气味,想起那日大雪里她葬了亲人,他扶着她走在雪地里,新雪散发出的气味,他曾回头看着来路,茫茫雪地里只有他和她的两串迤逦的足迹,足迹尽头,是孤零零两座坟茔。
吃在嘴里的胡桃就这么失去味道,他还是慢慢吃完。
有些胡桃屑落在手指上,他轻轻的舔去,动作很慢,手指上除了胡桃香气,似乎还有点别的气味,淡淡的,像午夜的雾气捉摸不得却无处不在。
他仔细的闻着手指上那气味,温润红唇,轻轻的触过去……
凤知微始终没有回头。
月色如许,铺在洁白的石路上,他在她身后一步,将自己长长的身影,温柔的覆在她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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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达拉第二宫是很松散的建筑,并没有很森严的戒备,这是草原人疏旷个性导致。
各处房屋之间建筑也没什么章法,很明显,只要有牡丹花参与的设计,那必然是没章法的。
所以转过一道矮墙,便看见大妃那鲜红的卧室关的紧紧的一排长窗。
牡丹花是个很喜欢畅朗的人,到哪里都爱先开窗,今天却将自己卧室关得死紧。
凤知微笑了笑,看见牡丹花儿的身影,被牛油蜡烛投射在窗纸上。
她抱着察木图,轻轻摇晃着绕着室内打转,似乎在低低唱着什么歌谣,音调很柔软,大约是什么催眠曲。
四面有淡淡的花香,是一种小蓝花,不张扬,胜在开得葳蕤,有种烂漫的感觉,月色很干净,风很清甜,窗户里传出来的歌谣声,摇曳如小舟。
一切静谧而美好,有那么一瞬间,凤知微认为自己是在多想,错会了赫连铮的意。
牡丹花唱着歌,抱着察木图,歌声一直没有停息,她一边唱着,一边走到床边,伸手拉下了床边的挂帘。
悠悠的歌声一刻没止歇,隐约听得见歌词。
“……小小娃儿,像朵花儿,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月光悄悄退避了些,云层飘过来,走廊里暗影深深浅浅,歌声悠悠荡荡,明明很平常的歌词,听来不知怎的有几分诡异。
“……被风吹着,被雨打着……”
刘牡丹唱着歌,抽出了束着挂帘的宽宽的带子。
“……被雨打着……”
她将带子单手绕着,绕成了一个活结的圈。
“……被雨打着……”
凤知微突然推门,走了进去。
歌声戛然而止,床前刘牡丹惶然回首。
她手中挽着打成活结的布圈圈,脸上满是泪痕。
那些泪水蜿蜒在她眼角,将厚厚的脂粉冲得不成模样。
凤知微的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扫过那布带子,扫过在她怀里,吮着指头正睡得香甜的察木图。
这个流着泪,唱着歌,挽着套,准备套上亲生儿子脖子的母亲!
“……为什么……”很久以后凤知微才问了第一句话,一出口惊觉声音嘶哑。
有那么一种母亲,总是让人心生凛然畏惧,不知其爱之所以。
刘牡丹失魂落魄的望着她,突然垂下手,布带子落地,她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半晌,有珍珠般的泪滴,自指缝间一闪。
“察木图不能留……我所有儿子都不能留……”她哽咽道,“达玛活佛说了,札答阑克兄弟,但若有一日他克不成兄弟,兄弟必将克他……”
凤知微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凉意,半晌道:“你那死去的七个儿子……”
刘牡丹只剩下了呜咽。
凤知微退后一步,看着这个平日里嬉笑风流的女子,就是这个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的人,为了长子的顺利成长,亲手杀了自己七个孩子?
“怪力乱神之言,不可会信。”凤知微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刘牡丹绝望的摇头,“不……不会错,札答阑的三弟出生后,长得可爱,我一时心软……结果那年札答阑落崖,险些丧命……”
“我不明白。”凤知微良久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保住赫连铮,不惜放弃这么多条同样是儿子的性命。”
“呼卓部有规矩,嫡长子是最有继承权的。”刘牡丹低低道,“呼卓十二部组成复杂,每代为承继都会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甚至祸延数代,嫡长子继承最有号召力,也最能令部族接受,能够避免许多纷争,所以只要嫡长子不是呆子,基本上生下来王位就是他的,何况札答阑出生那一年草场丰收,天降双虹,达玛活佛说祥瑞,说这是天命英雄,札答阑,不能死。”
她凄凄的诉说响在静夜里,声音微细,却令人心底震出隆隆声响,凤知微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揽住了她的肩。
刘牡丹扑在她身上,泪如泉涌,却忍住了不发声,单薄的肩膀因此不住抽搐,像冬日里落了翅的蝶,令人难以相信,就是这样的薄弱的肩,无声无息承载了一个部族兴旺的重任,承载了自己亲生骨肉的七条无辜性命。
她静夜里探向那些微笑信任看着她的孩子的咽喉的手指,是否也如此刻死命痉挛?
“……察木图……不能留……库库的草原,不能陷入危险……”刘牡丹的眼泪,已经湿透了凤知微的衣襟,语气里却渐渐多了一份坚决,“这孩子一看就知道命硬……怀上他就克死了父亲,我丢他在王庭那夜明明到处都是敌人,他却滚落床下安然无恙,婢女事后找不到他,说不定也就在床下饿死了,偏偏在婢女进房要出来时他大呢……这么硬的命,札答阑……抵不过……”
室内一片安静,只有刘牡丹低低的抽泣声,凤知微抱着她,仰头望着描红涂金的穹顶,眼神无奈而悲凉,顾南衣站在门侧,似乎在深深思考,不明白为什么有母亲将顾知晓护于身下挡住死亡,也有母亲将察木图抱在怀中送他去死。
“不!”
一声暴喝,身后陡然起了一阵旋风,旋风扑近,一把夺过刘牡丹怀里的察木图,塞在凤知微怀里。
赫连铮到了。
“阿妈!”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用头砰砰的撞着床沿,痛苦得连声音都变了,“不要杀察木图,我的命,不要弟弟用命来让!”
“札答阑。”刘牡丹发泄了一场,情绪平静了些,抹一把眼泪鼻涕,恶狠狠揩在锦缎被褥土,“你不要也得要!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个,没道理功亏一篑!”
“谁也克不了我!”赫连铮大声道,“你不要相信那些!”
“我知道,啊,乖,最后一个,最后一个了啊。”刘牡丹摸赫连铮的脸。
“不!”
要不是满心凄楚,凤知微差点听笑出来,这对话听起来,真像做娘的哄儿子吃饭。
草原王族,也有这般深刻入骨的无奈和凄凉啊……
“老娘没工夫和你废话!”刘牡丹久劝不成,霍然翻脸,一脚踢翻了赫连铮,“你爹死前,我答应要替他守好这草原守好你,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你小子再敢和我啰嗦一句,我休了你爹不要你!”
“一个死人你爱休就休只要你舍得!”赫连铮也翻脸,呛一下拔出长刀便横在自己脖子上,“老子受够了以命换命这就还给你你爱杀谁就杀谁去!”
“你!”刘牡丹横眉竖目。
“我!”赫连铮怒发冲冠。
突有人轻描淡写将刀从赫连铮手中抽了出去。
“吵什么呢我说。”抽刀的是顾少爷,说话的是凤知微,她对着刘牡丹眨眼睛,“大妃,你看这事儿搞的,这样当面要喊要杀的谁肯啊?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转个身她又对着赫连铮眨眼睛,“你好好活着你娘不就不担心你被克了?尽在这里吵什么呢。”
刘牡丹悟了——媳妇这是暗示我现在杀不成以后再说说不定她会帮我解决呢。
赫连铮悟了——老婆这是暗示我把察木图抢在手里老娘就害不成了呢。
两人都放了心,安安稳稳爬起来,凤知微转身就走,孩子被顺理成章的抱到了顾少爷怀里,“和顾知晓一起养。”
那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吵嚷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气喘吁吁道:“快快快,那个中原汉女,赶紧给我……”
他的话音被淹没在淳于猛悠长浑厚的传报声里。
“楚王殿下八百里加急礼,求递顺义王大妃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