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传来牡丹太后兴奋的嘎嘎笑:“也页!来给老娘摸摸,看你的江苏蒜苗长成山东大葱没!”
……
快马驱驰三日,将到王庭。
此次赫连铮回王庭,已经不是最初从帝京回来带三百护卫的规模,一万王军前引,八大族长簇拥——最起码表面看来是如此。
赫连铮以瓜分战利品为名,邀请族长们同赴王庭的提议,此时便见了效果,在王军事先派出先期护卫回王庭通知后,青鸟白鹿火狐三族族长立即带三千护卫迎出十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铁骑如流,汇合起来的数万大军,将一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镇得不敢发作。
长熙十六年二月十六,顺义王偕大妃抵达王庭,因为老王暴毙人心惶惶的因尔吉部,不仅迎来了他们的新王,还迎来了金鹏部被镇服即将迁居的消息,草原一路因此载歌载舞欢声笑语。
凤知微骑马伴在赫连铮身边,看着路边跳着舞的彩裙女子们,不断有人冲过护卫的拦截,将自己的荷包腰带扔到赫连铮的怀里,笑道:“咱们的王爷真受欢迎。”
“我也受欢迎啊。”牡丹花儿立即不甘示弱的对着人群挥手,大声嚷,“因尔吉部的美男子们,你们大妃我——终——于——自——由——啦——快来追我啊——”
呼啦啦四面扔下来一堆臭靴子烂袜子,一部分是美男子自己扔的,一部分是美男子们的老婆们扔的。
凤知微同情的望着牡丹太后,那神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牡丹太后毫不脸红,表示:“男人脸皮薄嘛,心里还是很想的,我懂的。”
是啊,跟你老比起来,全天下人脸皮都薄。
奶爸造型顾少爷竟然也收了不少荷包腰带,盖因为衣袂飘飘白纱微拂的汉人男子,自有一份不同于草原粗扩男子的精致雅美,那种玉雕般的光润气质是十分吸引人的。
顾少爷对着那一堆香喷喷的东西望了半晌,理解为是送给他家顾知晓的,全部挂在顾知晓的小被子上,把娃娃熏得直打喷嚏,还是华琼赶上来赶紧全部解了,结果被草原美人们怒目而视。
赫连铮心情正好,正要俯身和凤知微说什么,忽有宛转带笑的一声。
“阿札!”
平地起了一道紫金色的旋风,团团飞旋奔近,那紫金色身影轻俏如百灵,灵便如麋鹿,半空里唰的一个倒仰,倒翻上了赫连铮的马,衣裙展开如一朵绚丽的大花,转眼已经轻轻巧巧坐到了赫连铮的背后,抬手自自然然抱住了他的腰。
她脸贴着赫连铮的背,娇笑道:“你可回来了!”
四周卫队对这突然闯进来,倒翻上王坐骑的女子毫无敌意,都笑看着她,四面百姓对她精妙的身法轰然道声好,连女子看她的眼光,都毫无妒意充满佩服。
赫连铮在马上惊喜的转身,道:“梅朵姨,你在王庭!”
“什么姨不姨,难听!”梅朵一笑,捧着赫连铮的脸细细端详,“我看看我的阿札,瘦了!”
“什么阿札不阿札,难听!”赫连铮大笑,“我不是瘦,是精神好。”
“就是我的阿札,我的。”梅朵眉毛一扬,英气四溢,“从你三岁起,我就这么叫着了,你今天叫我改?”
“好好,依你。”赫连铮看见这女子,似乎一直都很欢喜,神采飞扬,神情容让。
两人谈得欢快,看得出极其熟悉自如,凤知微被冷落一旁,她倒没什么感觉,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两人,并隐隐感觉到,这个被赫连铮称做姨的女子,对自己,似乎有点隐隐排斥,从她一出现就紧盯着赫连铮说话,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便知道了。
赫连铮却不会忘记她,突然牵了梅朵的衣袖,得意洋洋的转向凤知微,道:“梅朵,这是我的大妃,中原的圣缨郡主,你见见。”
梅朵转过脸来。
她有一张秀丽而英气的脸,眉宇间的神情乍一看和华琼有些相似,细看来相差却远,华琼与生俱来的朗阔大气如海蕴藏,她却是一种锋利逼人的嶙峋凌厉,一照面便试图用目光逼人。
她灼灼盯着凤知微的脸,丝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敌意和审视,她沉默盯视的时间太长,导致赫连铮也已发觉,脸色一沉正要发话,梅朵却已转开眼,坐在赫连铮马后,带几分傲然的微笑,淡淡道:“是大妃吗?真是失礼。”
也不知道是说她自己失礼还是凤知微失礼。
“嗯。”凤知微浅浅颔首,一笑,“你是失礼了点,应该下马见我的,不过看在你是赫连铮姨妈的份上,本大妃尊重长辈,就罢了吧。”
“你……”梅朵气得俏脸煞白,赫连铮一看风头不对,含笑揽住她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往地下一放,大声道,“梅朵姨,改日好好和你说话,我们先走了。”
二话不说一拍马便跑,凤知微望着恨恨站在原地吃着马屁股灰的梅朵,似笑非笑,“你真是太不怜香惜玉了。”
“错,我那是救她一命。”赫连铮嗤之以鼻,“和你斗才是找死。”
“你姨嘛……”凤知微漫不经心,“不是亲姨妈吧?”
“当然不是。”赫连铮笑道,“我两岁时大越来犯,我父王领兵出征,牡丹花儿当时正在坐月子,梅朵是她的婢子,我堂叔叔勾结人潜进草原想把我给掳出去卖到中原,是梅朵无意中发现,拼死追出去救下了我,她把我藏在草堆里,自己跳了冬天里的冰湖,我那堂叔叔以为我们都死了只好罢手,那冰湖很冷,梅朵留下了病根,牡丹花儿为了感谢她,认了她做妹妹,对她一直都不错。”
是很不错,一个婢子已经把自己惯成太后了。
“牡丹花儿。”凤知微落后一个马身,问她家婆婆,“你得罪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才得罪人了。”刘牡丹就在他们身边,自然看得清楚,翻了个白眼。
凤知微笑而不语,牡丹花儿半晌悻悻叹口气,给凤知微咬耳朵,“你这滑头孩子……是,我是故意认她做妹妹的,我知道她想要的不是这个,但是不能……梅朵在湖里留了病,以后再不能生孩手了!”
凤知微默然,想着那女子刚才的骄傲凌厉,心里隐隐有点不安,半晌道:“她多大了?”
“比吉狗儿大六岁。”
“中原有些家产富裕,已经儿女成群,需要续弦的人家。”凤知微把玩着缰绳,悠悠道,“牡丹花儿你不妨考虑一下。”
“我也知道女子留来留去留成仇,我这些年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人家,”牡丹花儿皱着眉,“可是你也发现了,梅朵心高气傲,这么多年王庭像对公主一样对待她,她哪里看得上那种人家。”
“哪来的公主?”凤知微淡淡道,“这个年纪留在这里,等的是什么想必你清楚,做不到,就不要给人任何希望,否则将来只怕为祸深远,女子的青春,是耽误不起的。”
牡丹花儿咬着牙,怔怔不语,半晌一拍手,决然道:“好!嫁!”
“嫁什么?”前方赫连铮没听清楚,回头来问。
牡丹太后一马鞭抽在他马屁股上,把他远远的送了出去,“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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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望见呼卓王庭时,凤知微倒怔了怔,原以为草原王庭,不过就是分外华丽庞大的帐篷群,而前方地平线上,竟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
碧草高坡之上,方正宽阔的白石王宫巍然矗立,绵延数里,王宫深处的塔楼刺向分外高蓝的天空,像一柄洁白的玉剑。
“多么巍峨的建筑啊……””牡丹花儿难得文绉绉的发思古之幽情,“集合了故宫白宫白金汉宫罗浮宫布达拉宫所有的建筑优势,精美、大气、华贵、仪态万方、展现了古今中外人类艺术的高智慧结晶……”
“是不错,有名字吗?”凤知微仔细的思索着那一堆宫殿名字,心想怎么自己一个都没见识过,在海外吗?
“布达拉第二宫。”牡丹花儿正色道。
这什么古怪名字?
一瞬间凤知微听出刘牡丹语气里的异常,偏头看见那女子正仰首望着远处的宫殿群,眼神里光芒闪烁,流动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每个人都觉得气氛压抑,只是却也不明白那压抑何来——自从殿下征南大胜,闽南常家势力已经基本拔除,携征南大胜之威,一直难以插手军中的楚王府,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军中安插了好些亲信,连同青溟书院那批随着当初楚王和魏知历练的二世祖学生,都先后在各部各司安排了职务,陛下在对魏知失踪表达了一番唏嘘惋惜之后,也对殿下多加褒奖,最近他的本子,保一本奏一本,朝中上下,更是众口赞誉,谁都能看出,目前殿下是皇上驾前第一人。
苦熬这么多年,终于一步步熬到这一日,殿下却没有任何欢喜之色,这是怎么了?
书房里垂着厚厚的臧蓝金丝帐幕,几乎挡住了外间所有的日光,自从宁弈从闽南回来,眼睛似乎就有些不太好,怕光怕风,原本浅绿色的帘幕,现在都换成了深色调的。
书房里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淡淡的烟气是珍贵的龙诞香味道。
“工部那个乌侍郎,是早先太子的奶哥哥,”座上宁弈无声翻看一本厚厚的案档,语气淡漠而干脆,“换掉。”
“是。”座下是辛子砚,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嬉笑之态,“从何入手?”
“他不是爱好收集金石和绝版古书么?”宁弈淡淡道,“你掌管着《天盛志》编纂,要想给他安个罪名,还不容易?”
辛子砚眉毛挑了挑,从这句话语气里听出浅浅讽刺。
“殿下。”他抬头直视宁弈,“那件事我——”
“我累了。”宁弈抬起头来,依旧是清雅无双眉目,神情间却有些憔悴,他微闭眼睛,轻轻揉着眉心,并不给辛子砚把话说完的机会,“就这样吧。”
随即他闭上眼,向后一靠,做出完全拒绝交谈的姿态。
辛子砚却不打算接受他的拒绝,从回帝京到现在,他就被这阴阳怪气的宁弈给折腾够了,这人像是有点不正常,日夜不分拼命做事,费尽心机暗动朝局,几乎不给自己休息的机会,整天歇在书房,也完全拒绝和他们交流一分关于朝务以外的事情,他今天这个话头,已经是第十次被打断。
他记得宁弈初回帝京,在金殿之上,陛下说起可惜他和顺义王一行擦肩而过,不然倒可以相送一程,当陛下说清楚顺义王和大妃是谁之后,当时宁弈晃了一晃,一瞬间脸色惨白。
他记得下朝后宁弈在太和门外随手抢了一匹马便狂奔而去,却在城门前黯然住马,伫立久久,最终无声无息拨转马头。
再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异常,只有他们几个近臣才知道,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辛子砚目光复杂,想着回闽南后,宁弈宁澄都在某件事情上躲着他,宁弈回来后立刻将他代管的金羽卫拿了回来,不用说,就是为了凤家,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做错,陛下将金羽卫交给宁弈,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大成遗孤,这本就带有几分考察的意思,已经有了明确线索,却还在这件事中犹豫迟疑,其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谁也没想到,遗孤竟然不是凤知微?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辛子砚闭上眼,暗叹:阴错阳差,阴错阳差啊……
看着对面宁弈疲倦神色,辛子砚的心火不由腾腾升起。
“你累了你可以闭着眼睛听我说话!”他突然向前一冲,双手支在宁弈书案前,目光灼灼盯着他,“你今天必须听完我的话!”
“不用听。”宁弈还是不睁眼看他,“你是天盛第一才子,你是陛下最为爱重的能臣,多年前你在众皇子中挑中我辅佐,从此一心一意呕心沥血,你所做的,你要做的,从来就没有错,你没什么必须要和我解释的,我也没什么要挑剔你的,就这样。”
“那我要挑剔你。”辛子砚冷笑,“你赶走宁澄做什么?他整天爬墙打瓦的围着王府转你看着不难受?你不难受我被他天天拦轿子哭我难受,让他回来。”
宁弈睁开眼,眼神冷酷。
“你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师友,我不动你,不干涉你要做的事。”他淡淡道,“宁澄是我手下,我有权动他,请你也别干涉我。”
“如果我是你手下,你是不是也打算赶走我?”辛子砚冷笑。
宁弈默然不语。
辛子砚定定注视他半晌,眼神失望,良久道:“你如果打算为了一个女人整垮自己,让这十多年苦心绸缪功亏一篑,那也由得你,只算我瞎了眼。”
“怎么会?”宁弈微微抬起长睫,笑了笑,那笑容沉在淡金色的烟气里,看起来不像笑,倒有点令人森然,“世间事很奇怪,在其位,或者不在其位,都会有很多事迫不得已,既然如此,我更想试试那唯一的一个位置,是不是就能让我活得,随心所欲些。”
他说得清淡,辛子砚却听出了其中的苍凉,默然半晌,轻叹道:“我倒想劝你收收心……有些人注定是敌,到得如今这个地步,你看不开,只会害了你自己。”
“我怎么会看不开?”宁弈一笑,微微上挑的眼角飞出流逸的弧度,美如眩梦,却也是令人沉溺森凉的梦,“你没见我正准备着给顺义王的礼物?”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礼篮。
篮子很精致,裹得很细密,看不出里面装了些什么。
“我还准备亲手致信顺义王及大妃作贺,以全亲王礼数。”宁弈笑笑,铺纸濡墨,提笔要写,却又停下,淡笑注视辛子砚不语。
辛子砚叹口气,只得退下,带上门。
最后一点光影也被合起的门扇拒之门外,帘幕重重,不见微光,那人沉在淡金烟气里,举着笔,对着雪白的熟罗压金纸,以一个恒定的姿势。
沉默,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