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动皇城的那骑黑马,一往无前而来。
城门前却已悍然布下了火枪队,这位宫门领并不知道宁安宫发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对女帅怀有永恒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后三重宫门已经逼近皇宫中心,万万不容人过去。
凤知微踏马而来,看见城门前阵势,眉头一皱,手中金枪一扬。
“让我过去!”
“还不速速下马被缚!”城楼上有人霹雳大喝,“擅闯宫门,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许我进宫!”
“腰牌拿来!”
“马上就有谕旨!”凤知微金枪一指,“现在,让开!”
宫门领放声长笑,“马上就有谕旨,灭你九族!”
“唰!”
金光一闪,劈风而来,铿然一响之后,宫门领笑声顿止。
一柄金枪,自下而上飞射,刺穿他面前青砖蝶垛,直逼他面门,离他下颌只有寸许!
“下一枪。”凤知微掂着她那柴捆似的金枪,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让!”
“陛下有旨——”尖利的内侍传报声终于赶至,打破这一刻剑拔弩张的僵持,“传凤知微进宫——”
城楼上人目光变幻,恨恨挥手。
凤知微抱着那捆柴禾似的金枪,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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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闷的死寂中。
空气中有种铁锈般的沉厚气味,太医们在帘幕后穿进穿出,不时窃窃低语,宫女们端着金盆,进去时是清水,出来时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里拿着本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凤夫人已经回天乏术,那么重的一撞,她没对自己留后手,太医说她早就该故去,却一直奄奄一息坚持着,他明白她是在等凤知微,也命太监立即去传,心中却不抱希望——天盛皇宫进出手续繁琐,每重宫门都会仔细盘查,这一来一回极其耗费时间,还要去找凤知微,就算凤知微现在已经赶到宫门外等候,只怕也已经来不及。
她这样熬煎着,何必?
“陛下……”太医正匆匆迈出帘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终究是没等着!
“陛下!”有内侍闪进来,不敢大声,低声相唤,天盛帝不耐烦的抬眼,正要发怒,却听内侍低低说了几句。
天盛帝眉毛一动,放下书。
“已经来了?这么快?”
随即又惊讶的道,“连闯六道宫门!”
“明缨后继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个掷杯斗诗的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扬声道,“快宣!”
人影一闪,殿门前出现长发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气急,微微喘息,额头上有细细的汗,在门槛前半边的日影里闪着微光。
她快步过来,每一步,脸色便白一分。
“你来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脸色怆然,“去看看她吧。”
凤知微听见这一句,心中一松,险些瞬间瘫软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尽体力,又连闯六重宫门,早已强弩之末。
此时却还不是倒下的时候,她挣扎着,二话不说给天盛帝磕了个头,转身就对内殿走。
天盛帝带点欣慰的看着她背影,此时的凤知微越像秋明缨,他越安心。
凤知微直奔内殿,其余人都已避了出去。
凤夫人头上搭着白巾,遮住了伤口,直直望着殿顶,眼神已将涣散。
“娘!”
凤知微一个扑跪,扑到榻前。
凤夫人将要游离的眼神,听见那声呼唤,瞬间亮了亮,她挣扎着转过眼,去摸索凤知微的手。
“你……果然来了……”她声若游丝,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点……等不及……”
凤知微将满是泪痕的脸,凑向她的唇边。
她的脸,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极北雪山上永冻的雪,从此后再见不着人间日光,从此后再无热度可以温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凤夫人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在凤知微耳边呢喃,“……他活着……就是为了……代你去死的……”
一点游音,散在风中,气息如窗上霜花,薄凉的,淡了。
一生里最后一句话,却依旧清浅如风而又沉重若锤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鲜血,斑斓惊心的,喷在金砖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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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的天色,总是那么拘在四角的天空里,方方正正一块,不让你越过规矩的藩篱去。
就像一具棺材,让肉体永远的沉睡其中。
凤知微盘膝坐在宁安宫偏殿内,面对着两具棺材,读完凤夫人藏在腰带内的给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认真,每个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后,她将信凑近长明灯,慢慢的,烧了。
信笺在火头上微微卷起,飘落成灰。
火光映着她的目光,无限森凉,像一片无涯的深渊,看不到底的黑。
长明灯执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风中微微飘荡,她执着灯,游魂一般在两具棺材间行走。
有一具,是凤皓的。
验明正身之后,按例要抛去化人场,她求恳天盛帝给弟弟一个全尸,天盛帝看着她满眼的血丝,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这是陛下宽慈。”还尸体给她的太监尖着嗓子道,“历来进化人场的,就没有全尸的。”
陛下宽慈。
她在微弱的长明灯前,轻轻笑了下。
给你具尸体,也叫宽慈。
不过没关系,和我比起来,你确实宽慈——将来你就知道了。
再次给长明灯添了油,她倾身,仔细的看着凤皓。
那孩子静静睡着,睁着大大的眼睛,临死前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挣扎很不甘。
凤知微凝望他良久,缓缓伸手抚着他冰冷的脸,上次触摸他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她是如此的厌恶他,从不愿碰他,她恨铁不成钢,小时候觉得那是个讨债鬼,长大后觉得这个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将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还暗中使坏,将他一直关在刑部大牢里。
他一生的最后时间,是在牢里渡过的。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拖累,原来她才是那个真正欠了别人永远无法偿还的人。
娘说亏负他,最起码娘还溺爱了他十六年,给了他尽力的补偿,而真正欠着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拂过……皓儿……让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你一回。
你一生里为姐姐而活,为姐姐而死,却没有得到姐姐的温暖,此刻且让我补给你,虽然注定永远已迟。
她的手指,也没有合上凤皓大睁的眼睛。
皓儿。
我让你看我,看清楚我。
这是天下最为绝情的姐姐,最为冷漠的亲人,最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辜负你。
……
油灯的光芒缓缓游戈,暗夜里像是明灭的鬼火。
她停在凤夫人棺前。
娘。
我曾无数次问过你,当年天矫绝艳的火凤女帅,是被谁磨灭了一生的戾气和光华。
你完会可以不给我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用死亡,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唯一结局?
我们曾经约定,一起离开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从来不愿成全我哪怕一个最为卑微的梦想,你永远没等着我,我永远没能和你一起,悠游山海,过世外桃源生活。
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过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带了新做的一件衣服来送我,我却因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阳山,将您拒之门外,那天下着小雨,我隔门等着听您离去的声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着……那天你的衣裳,一定里外全湿。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让他被送去首阳山,因为离得太远,事情败露没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让他被逐出府,因为他在府外无法自保,一旦出事没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这两具我唯一亲人的尸体告诉我,时光无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无法弥补当初的错。
哪怕今日我睡进这棺材里,将自己垫在了棺底,也永远无法换来你微笑和我分吃一个馒头,无法换来弟弟在桌子那头,独享那碗白菜汤。
这一年我锦衣玉食,享尽人间荣华,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三人围桌,头碰头,喝那一碗白菜汤。
追不及,挽不回,这人世间,无限悲凉。
灯光渐渐的灭了。
夜半时分,飘起了雪。
雪势很大,扯絮丢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层。
凤知微无声无息,单衣薄衫,走在雪地里,冰凉的雪没过脚踝,彻骨的冷,却又不觉得冷——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冷。
从今天开始,她已经沉睡在了永冻的深雪里,一无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我们不会再在一起听芦苇荡的声音了。
当辛子砚掌握的金羽卫,冲破萃芳斋的院门时,那片芦苇荡,就注定永远枯萎在南海的路途中。
宁弈。
金羽卫是你的,是吗?
对凤家的调查,从我们初遇,就开始了,是吗?
对凤皓的关注,来源于你对他和我身世的怀疑,是吗?
原来我从来都是你的目标——不是爱情,而是皇权生死。
原来我从来都站在你对岸——不是命运,而是血脉安排。
呵……多么傻,多么傻。
原来我一生,注定没有放纵之期,当我想将心事跑马,命运便要狠狠勒住我的缰绳,再给我最重最彻骨的一鞭。
原来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云端的梦想,看似美丽,实则随时都会被雷电劈开被狂风吹散。
原来我以为的触手可及,其实远在楚河汉界的天涯。
雪下得无情无义,呼啸悲号,不管这一刻,是否有人衣单身寒,长立雪夜之中。
凤知微缓缓蹲下身,在一棵矮树下,用手指,慢慢的写了一个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里,出神的看着那个名字。然后将冻得通红的手,无声无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无温度的手悟热,千般心思,万般落寞,渐渐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里,一些无可挽回的东西,比如生命,比如亲情。
天亮的时候,她扶着两具棺材,踏雪步出宁安宫,纷落的大雪里背影笔直,再不回头。
那颗矮树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静静抛在身后,大雪永不停息的下着,将那里一层层覆盖,永远无法拨雪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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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门的无家孤女,有寄人篱下的妓院听差,有平步青云的无双国士,有风生水起的少年钦差。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马京华的风流皇子,有寡情薄凉的开国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帅,有懵懂等死的无辜少年。
长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个人一生里,最烂漫最鲜亮的回忆,却在落雪的那一夜,无声翻过那一页,湮没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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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