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大多在凤知微概括的那个赈灾人群里,凤知微知道其中很多燕家雇工,特意加上了雇工这一条,再加上南海百姓长寿者多,很多人家都有六十以上老人,老人赏物尤其丰厚,那么全家都会护卫着老人出行去领取赈灾米粮银钱,没多久,这附近的人就会走空。

又限定时间,又限定地点,等这些人慢吞吞到邻县走个来回,事情都完结了。

好消息总是传播得特别快,等里正走完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了,面面相觑露出惊喜神情。

说到底再重要的事也没有自己的肚子重要,再说宗祠不是还没被冲嘛。

凤知微在树上看着,松了一口气,从听见那个消息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微微放下来点。

这一松懈,便觉得头一晕,险些从树上栽下去,顾南衣一手捞住她,面纱后一双明光熠熠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

凤知微笑了笑道:“树真高。”

她悄悄把了把自己的脉,随即垂下眼睫。

顾南衣转过头,忽然一弹指,射出一把胡桃。

胡桃如雨般飞出去,向着散开的人群后方。

一个汉子,挤在人群中央,看着渐渐散开的人们,眼中露出急色,衣袖一翻,掌心一柄匕首熠熠闪光。

他一刀便向一个急着去领米粮的男子背心捅去!

刀还没入肉,他已经张嘴准备大叫“杀人啦——”

然而忽然一道黄色的影子飞过来,砰一下击中他的匕首,匕首一折两半,那黄色东西落地,却是一个小胡桃。

与此同时四面乱七八糟声音响起,“抓小偷啦!”几乎和他的喊声同时发出,硬生生将那句“杀人啦”给遮没了。

几个人突然挤到他身边,当先一人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目光,抓住他的手往背后狠狠一拗,咔嚓一声他顿时晕了过去。

这事情发生在须臾之间,连发五起,五起都被瞬间扑灭,百姓们还真以为是抓小偷,一边摸着自己的荷包一边更快的离开。

数千人渐渐散尽。

属于世家或者常家的细作,被擒下。

凤知微舒出一口长气,露出一丝疲乏的笑意。

她一直担心人太多,细作在里面一煽动,只要和宁弈的护军有一点接触,都可能被无限度扩大直至闹得不可收拾,就算宁弈安全无虞,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被人家利用这个由头煽风点火,后果都难以想象。

最起码她承诺周希中的事情就再也做不到,无法建立船舶司也就无法将世家整合控制,更别提整合南海不为常家侵入。

她本来有些奇怪,为何几个时辰内细作都没能挑唆成功,此时人群散尽,终于看见前方情况。

气势恢宏的燕家祠堂外,现在堆着几株大树,将祠堂各个方向堵死,楚王护军中的盾牌军将盾牌架在树身,牢牢挡住里面的情景。

宁弈一发现百姓被煽动而来,立即下令砍掉祠堂门口那几株百年巨树,做成屏障,牢牢隔住了和外围百姓的接触。

这种情况下,有心人想利用肢体不经意的接触制造事端都不可能——隔着丈宽的树呢!

若非他当机立断,只怕今日也等不到凤知微便会生乱。

其实宁弈在发现百姓围拢来的时候便可以及时退走,他却选择留在险地,固然有相信凤知微能够解决的原因,更多的是,他不打算对燕家退让。

凤知微作出的保燕怀石的决定,他什么也没说过,却已用自己的行动完全证明了他的态度。

凤知微下了树,觉得自己更昏眩了,并一阵发热一阵发冷,她勉强笑笑,和顾南衣拉开了几步。

巨树之前,护军看见她,嚓一下拉开了盾牌。

顾南衣来拉她的衣袖,想带她飞过大树,凤知微身子一斜让开,笑道:“我自己来。”

她爬上大树,步伐轻快,一边走一边挥手,两边的盾牌护卫看见她今日迥然不同平日的决断和严肃,都不敢上来惊扰,远远避开。

她爬上树身,盾牌如扇面展开。

她看见了树后,祠堂前那个人。

护卫层层中,那人斜靠着一株树身,身下铺着金红色的楚王护军披风,大概出来得匆忙,只穿了月白色镶金边便袍,披金色绣黑团花曼陀罗的披风,淡金色的腰间丝绦垂落,和身下的红色披风交织成华贵的艳。

他在下棋。

这万人中央、凶危之地、他逼着人人逼着他的互围场合、一不小心便星火燎原的险境里,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靠着树,姿态轻闲,面前一个临时削就的木棋盘,用两种树叶做的棋子,一边绿一边黄,各自为战,他抿着唇,专注的“看”着棋盘,看那模样,大概在思考着如何用自己的绿方的将吃掉自己黄方的帅。

凤知微居高临下,遥遥望着宁弈,黄昏的日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打在他眉梢,他眉宇间雍容沉凝,长睫在眼下划出一圈优美的弧,有种难得的温暖的静谧。

看着那样的神情,凤知微突然觉得心中一酸。

她也抿起唇,将那点突然翻涌的心绪压成薄薄一线,压回肺腑里。

下方的宁弈听见动静,回头笑看她,对她招招手,道:“你来啦。”

“嗯。”

问的随意,答得简单,似乎只是她办完公事回来在憩园遇见,那么云淡风轻的打个招呼。

而诸般凶险,都远在天涯,刚刚才散去的敌意汹汹的数千人,似乎从未存在。

“过来。”宁弈又唤她。

凤知微慢慢的走下去,在他身前丈许远远停住。

宁弈听着她的脚步,皱眉笑道:“今儿怎么扭扭捏捏的,被吓着了?”

凤知微笑笑,还是不走近前,道:“里面怎样了?”

“还是那样。”宁弈起身,拂乱树叶棋盘,过来拉她,“有没有吃的?我一天没吃东西,快饿死了。”

凤知微一闪身,躲得远远的,答:“没有。”

“你今天怎么了?”宁弈皱起眉,停下脚步,“你怪我没硬抢人是吗?宗族祠堂太事关重大,闹出事来对你将来在南海也不利,所以我选择等……”

“不,不是。”凤知微立即道,“不能硬抢,换成我也只能这样做。”

“也难说。”宁弈森然一笑,“本王的耐性是有限的,燕家当真敢不给朝廷面子,本王自然也敢不给他们退路。”

他走到凤知微身前,凤知微又退几步,在他即将牵到她衣袖时和他擦身而过,她淡淡的香气从鼻端拂过,隐约间有些别的气息,宁弈怔了怔,下意识又嗅了嗅,她却已走开。

他静静站在那里,脸色渐渐的淡了下来,却没有再说话,冷冷道:“既然你来了,这事本就该你处理,不该我越俎代庖,你便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便转身,凤知微默然不语,看着楚王护军快速的集结成队准备离开。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凤知微回头一看,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布裙荆钗,奔到树前,看见大树,将布裙往腰间一束便往上爬,盾牌军长枪一拦,喝道:“谁!”

“南海丰州千水村人氏,华琼求见殿下。”那女子昂起头,一张微黑的脸,眉目秀丽,口齿特别的清晰。

宁弈转过身去。

那女子在树身上磕头,道:“殿下,民女来给您开门!”

凤知微和宁弈都霍然回首,眼中喜色一闪——宗祠只有本族燕氏才能进入,其他人进入都是全族之敌,现在燕家这个情况,哪个燕家人都不会给他们开门,只好僵持着,如果能有燕家人开门,那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

“你是何人?”宁弈十分冷静,“你姓华,不姓燕,不是燕家人叫开门是死罪,你不要自寻死路。”

“殿下。”华琼磕个头,朗朗道,“这祠堂内,是民女婆母和丈夫,若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两人同时一惊,“丈夫?!”

凤知微“呃”的一声,没想到燕怀石在南海竟然已经有了夫人,怎么没听他提起?还有好歹燕怀石是燕家子弟,这女子是他夫人也该锦衣玉食,为何只是渔女装束?

凤知微目光落在她的手脚上,这女子赤足草鞋,裤腿高高挽起,手腕和脚腕上,竟然有绳索磨过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经磨破见骨,鲜血淋漓。

祠堂门小心翼翼开了一线,一张脸探出一半,依稀是那个燕怀远,铁青着脸先瞄了宁弈和凤知微一眼,才看了看华琼,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破口大骂。

“你这小寡妇!贱人!什么燕长天?燕长天是谁?燕家至今只入谱七百三十一代,哪来的七百三十二代?你一个外姓,敢来敲祠堂的门,敢在祠堂圣地胡扯乱弹,立刻杀了你!”

“你有种就杀!”华琼怡然不惧,“只要你敢背负忤逆祖宗之名,在这祠堂门口杀掉你燕家长房长孙,我便服你!”

“什么长房长孙,滚!”燕怀远大怒,伸手去推她。

华琼突然退后一步,悍然一撩外衫,将腹部一挺,大喝:“燕长天在此!”

上千人刹那鸦雀无声。

凤知微难得的张大了嘴。

顾南衣怔怔望着那突起的肚子,看了看手中的小胡桃。

宁澄一个倒栽葱跌落尘埃。

日光下那女子揭去衣衫,千人之前坦然露身,只被一层薄薄单衣遮住的腹部微微凸起,透过稀疏的布料,几乎可以看见上面的妊娠纹。

燕怀远呆在了那里,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缩回来。

“你们燕家第七百三十二代的长房长孙,现在在我肚子里。”华琼神色凌厉,根本不在意衣衫凌乱,坦然迎着燕怀远的目光,一字字的道,“按七百三十二代族谱续,这一代为‘长’,我给他起名燕长天,燕怀远,现在,燕长天要进去!”

她声音琅琅,口齿特别的清楚爽利,千余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宁弈突然轻轻叹:“好!”

凤知微感慨的叹息一声:“燕兄有福!”

燕怀远失魂落魄的盯了她肚子半天,一撒手向后退去,里面一阵骚动,不多时有苍老声音传来,正是燕太公的,颤巍巍道:“华琼,你这不守妇道不知羞耻的寡妇!竟然敢在燕氏祠堂圣地前大发厥词,还不给我速速回去!”

“谁大放厥词谁心中有数!”华琼一句不让顶回去,“大燕氏始皇帝神主牌位在上,历代子孙谁敢在祠堂颠倒黑白出言撒谎,必受天谴,家族招祸!老爷子,你不怕受天谴么!”

燕太公呛了一呛,终于忍不住怒道:“就凭你一个外姓女子,信口雌黄称身怀我燕家后嗣,我燕氏便让你进祠堂?你做梦吧你!”

“你燕家这一代不积德,子孙单薄,”华琼冷笑,“自从前年二房孙子在海里淹死之后,现在剩下的全是没有入宗谱的女孩,我现在怀了你燕家长房长孙,你敢不让我进去?你燕家一向承续传于长房嫡出,上一代大少爷出走,这一代你想用上代恩怨再赶走怀石,但我怀里的这个,没有出走,也没有犯错,你拦不得!”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克死丈夫的寡妇,至今没有入我燕家门,也敢说怀我燕氏皇族神圣血脉?”

“怀石!”华琼立即退后一步,高呼,“你听见没有?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一片寂静,众人如泥塑般钉在当地,都屏住呼吸,为这女子的大胆决然所惊。

千余人中央日光琅琅,那女子立于日光下,朗然坦腹,当众求嫁,不惜自己一生名誉命运,拼了此刻救得情郎。

短暂的安静令人觉得难熬,所有人呼吸都被拉长,随即,在祠堂深处,远远的燕怀石的声音响起。

只有一个字。

“娶!”

斩钉截铁,一往无回。

轰然一声,千余护卫忘记身份,齐齐叫好,凤知微眼神里晶芒闪动,只觉得自己早已沉冷死去的热血,刹那间都似滚滚沸腾起来。

宁弈一直没说话,只是突然偏头看着她,凤知微不敢去看他眼神,却听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

华琼仰着头,眼中泪珠滚动,却一直没落下来。

“就算他娶你,”燕太公怔了半晌,嘶声道,“你怎么敢确定这就是个男孩?女孩一样不可以进去!”

“这好办。”华琼轻蔑一笑。

凤知微突然心中一跳。

“唰。”

华琼反手拔出那对渔叉,日光下那对打磨得铮亮的渔叉反射耀眼的光芒。

“看看便知!”

亮光一闪,渔叉对腹部插下!

“别——”燕太公骇然大喊。

他一瞬间吓得老心脏都快停跳。

祠堂之内不可活杀任何燕家子弟,否则当事人打断双腿逐出南海,这万一剖出来真的是个男婴,他这条老命也不够赔的。

“啪。”

一枚胡桃准时解救了燕长天的性命。

宁澄已经掠过来收缴了那对渔叉,一边拿走渔叉一边拍拍华琼肩头,低低笑道:“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华琼就好像没听见,她一手捂住肚子,刚才那动作还是很狠很快,锋利的叉尖划破腹部表皮,鲜血一滴滴滴在青石地面上。

上千人安静的凝在当地——自从这个女子出现,所有人都被她惊得一震一震,早就忘记发出声音。

“你自己不要我证明的。”她露出雪白的尖牙笑,笑得像山中的某种兽,“现在,开门,长房长孙燕长天要进去。”

燕太公定定看她半晌,须发掩住的眉目间露出功亏一篑的绝望之色,半晌无声的挥挥手。

祠堂门轰隆隆的打开,那一线被拒绝进入的阳光,在深黑的大铁门背后延展开一道光亮的巨大的扇形。

凤知微望着那弧影的不断扩展,望着在弧影中傲然抚腹微笑的华琼,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随即她退后一步,找了块平整地方,坐下来。

本来一直听着那方动静的宁弈立即转头看着她的方向。

“宁澄。”凤知微平平静静的吩咐宁澄,“等下看好你主子,别让他靠近,另外,如果可以的话,也帮我拉住顾兄。”

然后她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一瞬间翻覆的光影里,似乎看见谁扑了过来

听见谁在厉喝。

“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