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的一瞬间,都怀疑自己没醒——怎么天色这么暗?一切都像罩在云雾里,只看见隐约的轮廓。

便是趁着这一瞬间的呆怔,凤知微扬手便是一剑,躬入一个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刚刚起身的人的咽喉。

剑光入喉她连剑都不抽,带着那尸体滑步一移,正移动到斜对面扑过来的一人面前。

那人模糊的视野里只看见人体扑近,自然认为是敌人,低吼一声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霉蛋脑袋拍个粉碎。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剑穿过他手掌,射入他眉心。

转眼又杀两人。

这些人离她最近,动作最迟钝,明显武功最低。

凤知微心中一凛,知道接下来的会一个比一个难应付,而且很明显,武功越高,中毒越轻。

那劲风如此凶猛,扑面便令人窒息,凤知微扬起剑,举到一半便觉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来。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滚而出时看见宁弈闪电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身下,一个铁板桥倒仰滑跪而过,肘底一翻雪光一亮。

嗤啦一声鲜血连着内脏汹涌而出,一道可怖的伤痕从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着拼命往上一纵,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肠子,宁弈鲜血披面,冷笑着横刀一绞。

噗通一声那人重重坠落,落地之时溅起的鲜血扑了宁弈一脸。

四面怒吼声里,缓过一口气的凤知微扑了过来,一把拉住宁弈逃入偏殿,人刚射进门,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将殿门踢上。

几乎就在殿门关上那一瞬间,各种暗器狂风暴雨般卷来,夺夺连声钉在殿门上,将那些本就半腐的木头射得大块剥落横飞。

凤知微听着那强劲的发射之声,暗自庆幸自己反应过快,惊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门后想喘口气。

宁弈一伸手就把她拽开。

“砰!”

刚才凤知微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一枚闪着蓝光的三棱刺阴险的卡在其中。

如果不是宁弈拉得快,现在这三棱刺就应该卡在凤知微背上。

凤知微长长吐一口气,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

“不用算这个。”宁弈脸色发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凤知微听着外间声响,叹口气道:“这毒还是不够厉害,只让他们失明,武功却没太大损害,我们现在麻烦了……”

她说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个发作的人那辗转的申吟,这是从宁弈体内流出的毒素,已经经过一桶水的稀释,分别喝进了那么多人肚子里,还能这么霸道,令体健忍受力强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发出申吟,那这蛊毒本身,该有多强?

而直接中了这毒的宁弈,该是怎样的痛苦?

然而从中毒那夜到现在,已经快两天,她未听他发出一声申吟,叫过一句苦。

凤知微望着宁弈苍白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宁弈却只扶着墙,仔细听外间声音,刚才没办法靠近外殿大门,紧急中被逼入这个偏殿,现在这偏殿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户已经关死,毒没能让对方完全失去战斗力,他们杀了七人还有五人,还是武功较高的,此刻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

外间吵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想么知道他们跑不掉,又挂心自己的毒,暂时试图调息逼毒了。

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沉静,沉沉压在人的心头。

半晌宁弈扶墙坐下来,对凤知微招了招手,“来,坐。”

凤知微笑笑,过去,找了些旧布幔堆在一起,点着了,和宁弈两人坐在火堆前烤火。

两人都是人杰,事到临头都有常人不及的镇静,就着渐渐喧腾的火焰,听着似有若无的淅沥沥雨声,被火光映得微红的脸上,都有凛然不惊的神情。

半晌凤知微道:“宁弈。”

“嗯。”

“我们这次运气不太好。”凤知微咳嗽几声,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丝鲜血,侧首冲宁弈微笑,“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她那样冲宁弈笑着,却觉得笑容也快渐渐僵在了脸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紧忽松,手指在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骨节都似在慢慢散架,两日两夜奔波劳累极度紧张,受了内伤一直没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经心力交瘁强弩之末,更糟的是,体内一直很稳定的燥热之流,隐约有不稳窜动之势,那种感觉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轰然爆发。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

隐约听见宁弈低低“唔”了一声,道:“非战之罪。”

“是啊。”凤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觉得眼皮重似千钧,栓了无数大铁球,“只是我被你传染了倒霉而已。”

凤知微久战精疲力竭,先着了道儿,他关切凤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没有察觉。

此时他也觉得体内疲乏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那些一直细碎着切割着内腑的疼痛汹涌而来,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

揽紧怀中凤知微,她细瘦的身子在怀中小小一团,像个孩子,有些软润的部位触着他,温温软软,令人联想到世间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却完全没有了绮思,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这么坐下去,至路途的尽头。

也许是该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图霸业。却折戟于这暨阳山一座废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劲来懊恼或不甘,仿佛这样的安宁和静谧也很难得,便是这样的结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渐渐的垂下眼去,不再试图弄醒凤知微,修长的手指一颤,榈在了她的眉睫。

眉睫凝着些微的汗,像晨间花上的露,火光毕剥着淡下去,夜雨声听来忽远忽近,有丝丝缕缕的雨雾,从残破的墙缝间迤逦进来。

……恍惚间突然似乎遥遥有乐曲之声响起,是萧声。

清越,苍凉,空灵而渺远的萧,自长天悠悠而来,自银河垂挂而下,明光一线,万里清音,刹那间渡越云山沧海,直入人心。

一曲《江山梦》。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多少年心事如许,一生里豪情谁掷,纵金戈铁马银瓶乍破,不过是百年富贵终归黄土,霸业皇图,湮于身后,四海孤独,晚来风歇。

宁弈一片混沌的脑海,随着萧声的接近,渐渐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拨去暗昧云雾。

怀中的凤知微,也突然动了动。

宁弈低下头,轻轻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听。”

凤知微在他怀中挣扎着,支着头闭着眼听那箫声,她微微耸起的肩单薄如冬日蝶翼,似乎两日间又瘦了许多,宁弈觉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觉得疼痛咯手。

萧声越发近了几分,那萧声中似乎有几分神异超拔力量,外间的人们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阵惊慌的骚动。

凤知微抬起头来,和宁弈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一抹喜色。

此时两人还是没有力气,只得静静互相依靠着,凝神听那一抹箫音,夜雨笼罩下的古寺静谧无声,火光残冷细雨幽幽,他们在幽深大殿里氤氲的淡雾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湿的袍角缓缓散开。

突然都觉得心中安详,万事不萦于怀,不止这江山不过一梦,这世间种种,人间苦恨,万丈雄心,无限谜团,都似可在这一刻洒脱抛却,换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红尘。

凤知微没有发觉自己靠宁弈很近。

宁弈没有发觉自己扶着她肩。

一生里最安静的时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离。

半晌宁弈轻轻道:“这曲潇洒中有清贵之气,苍凉中有睥睨之态,绝非普通江湖人物能为。”

凤知微“嗯”了一声,“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

两人望着那方向,等着那人近前来一睹庐山真面,却听见更近处忽有长啸声起,穿云裂石,劈空惊电,刹那近前!

箫声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

殿内两人一惊,宁弈听着那啸声,眼中突然爆出更浓的喜色。

那啸声起初还在远处,刹那便至,随即外殿便是一阵惊呼,凤知微隐约听见那个声音刺耳的领头人惊慌的道,“天战……”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声惨呼,紧接着便是重重的“砰”的一声,撞在偏殿的门上,震得整个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鲜红粘腻的血流,蛇般从门下的缝隙里缓缓流了进来。

凤知微看着那血流,想着那领头人的武功,觉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时期也未必是对手,眼前来人,却一个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

想到那句“天战”,心中又是一动——天战世家?执掌江湖牛耳,稳控黑白两道多年的战氏?

这个家族,在江湖中隐然已是神般存在,难怪外面的人那么惊慌,可这个家族的人,号称皇族之后,和朝廷中人向来没瓜葛,怎么会为了他们出手?

看宁弈那样子,明明是认得的,是谁?

还有那吹萧之人,为什么听见这天战世家中人的啸声,便不再过来?

凤知微正要出门去看看是谁,忽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响,在殿外的那个天战中人,听见那不断接近的衣袂带风声,忽然低低冷哼一声,随即便无声音。

紧接着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嗓音。

“在这里么?进来看看!”

又听见另一个熟悉到要死的声音,夹杂着点咀嚼的声音,冷冷道:“吵,臭!”

凤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开的殿门上。

赫连铮,顾南衣!

真是的!要么一个都不来,要来全部死出来!

凤知微含着眼泪,回首向着宁弈,轻轻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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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铮见到凤知微的时候,张大嘴,“呃啊”一声,没话了。

顾少爷停下永远都在吃胡桃的嘴,将胡桃顺手塞在一边赫连铮张大的嘴里,唰一下以神速飘了过来,一把将凤知微抓过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然后从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药丸子,蚕豆似的塞在凤知微嘴里,不允许她发表任何意见。

楚王殿下就比较可怜了,没人问,还得去解救差点被胡桃噎死的赫连铮。

赫连铮缓过气来大骂:“你个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这里?过河拆桥!无耻!”

顾少爷根本不会将别人的话听在耳中,骂人这件事他毫无概念。

“有治眼睛的药么?”凤知微半晌才咽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指指宁弈,宁弈淡淡道:“不用问他,他还没这本事。”

顾少爷袖着手,摸着胡桃,对殿下的挑衅完全的没反应。

凤知微看见门边那领头汉子的尸体旁有一个小瓷瓶,写着“长息香解药”,估计便是先前他们中的那毒香解药,看端端正正放在那里的样子,是被那天战世家的人搜出来准备给他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南衣赫连铮一来,这个战氏中人也避开了。

凤知微隐隐觉得从萧声开始到刚才得救的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有那么点不寻常,很明显,吹萧者避开天战世家,天战中人避开顾南衣——这就很有意思了。

当然现在这个意思研究不出来,因为顾小呆不会回答她的。

吃了药,休息了会,顾少爷给凤知微渡了点真气,又在凤知微恳求之下勉强给宁弈把了脉,塞了颗从颜色到气味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的丸子给宁弈,送出去的时候很不情愿,看那样子只要宁弈表露出一丝半点的犹豫他就会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点不情愿的样子都没有,不仅接了,还微笑道了谢,不仅道了谢,还立刻吃了,看得顾少爷立即又去怀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颗。

休息中听赫连铮讲了追来的始末,那晚顾少爷果然是迷路了,在离那驿站三十里的地方转啊转啊转,一直到赫连铮不放心凤知微也追了出来,才在半路上把他给梢带着,两人追到驿站,看见那么多焦尸心就凉了一半,后来在暨阳山脚下看见凤知微的记号,一路追了进来,只是山中找记号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才耽搁到了现在。

凤知微听说他们也去过那华严杜村,忍不住问:“你有没有看见淳于猛……”

赫连铮神色一黯,摇摇头。

凤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语,赫连铮恨声道:“我们那护卫死了几十,驿站那边是全军覆灭!太过分了这些混账!”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宁弈站起身,让凤知微找到那几张油腻腻的盖了陇西府印的牛肉纸收好,淡淡道,“我们走吧,还是原计划,去暨阳,暨阳离申旭如所在的陇西首府丰州已经不远,咱们也该好好和申旭如谈谈心了。”

顾少爷慢悠悠站起身来,一把拎起凤知微,凤知微在他手中恼怒的扭头,道:“我自己走得动!”

可惜既怜香惜玉又不够怜香惜玉的顾少爷,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风驰电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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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阳山下来十里处,就是暨阳府,凤知微和宁弈商量了,毕竟对暨阳知府彭和兴不熟,为免打草惊蛇,先拿长缨卫腰牌去求见,确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况表露身份,反正长缨是皇家护卫,到哪里,各地官府也确实都有接待之责。

彭知府是个面容清俊的中年书生,气质很斯文,中规中矩的接待了他们,安排他们住在知府内院,又让人去请大夫,只是眉宇间总有些忧色,似乎有什么心事。

凤知微关切询问了几句,彭知府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多谢关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管不了这里的事……”

凤知微呵呵一笑,道:“我们也是皇家护卫啊。”

“皇家护卫……”彭知府又是一声苦笑,摇头出门去,“在陇西,申家才是皇家,一个护卫顶得了什么事……”

凤知微笑笑,让赫连铮去探听消息,过了一会,赫连铮还没回来,隐约却听见前院有喧闹之声。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办公处所,这是一县首要之地,什么人敢在这里闹事?

又听见彭知府远远厉声呵斥,声音悲愤:“本府长熙十年进士,授暨阳知府职至今,受命于皇,忠心国事,有何错处,要被大人如此夺职!”

似乎还有争执声响,凤知微远远听着,露出一丝冷笑。

过了一会赫连铮回来,也是一脸愤怒又兴奋的神情,道:“陇西布政使申旭如,说彭知府涉嫌贪贿,就地夺职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暂代知府职,哦,说明一下,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远房堂兄。”

话音刚落,已经有一群人冲了进来,当先一人喝道:“新老爷就职,近期暨阳要戒严!什么乌七八糟的都不允许住在知府大院!报上履历,然后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