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凤夫人张了张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发觉的痛苦之色,最终却没有说出话来。

凤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不说失望,因为她已经失望了太多次。

“这事我知道了,您没有别的吩咐了吗?”她比先前更客气的问。

凤夫人抿抿唇,犹豫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就是你进宫,如果遇见韶宁公主身边的陈嬷嬷,记得帮我问好,多年未见,我很挂念她。”

凤知微皱皱眉,她可不想看见韶宁。

“我这个身份。”她客气的道,“不太容易和公主单独搭话,不过如果见得着,一定帮您问候一声,这位陈嬷嬷,是您以前的朋友吗?”

“不是……是。”凤夫人却像在出神,心不在焉答了个不是,立即惊醒过来改口,凤知微凝眉望着她,凤夫人突然出现了一丝慌乱,急急的道:“皓儿的衣服还没做好,我走了。”

凤知微望着她背影匆匆离开,觉得这半年,娘似乎又苍老了些,那背微微佝偻,似被无数的心事重压着。

她微微叹息着,不想去多想。

“发什么呆呢?”身后有人带笑问,熟悉的音调。

凤知微回首,赫连铮正站在门口阳光下,今日他没穿草原王族正装,却穿了天盛男子贵族服饰,和她同色的浅蓝长袍,束深青色玉冠,风姿卓朗,光彩熠熠,像块可以移动的巨大宝石。

赫连铮看见她,一瞬间怔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随即笑道:“乖乖,看不出你这么受打扮。”

凤知微摸摸自己的黄脸垂眉——你瞎了眼么,没看见你小姨的“绝俗”容貌?

赫连铮自顾自眉开眼笑,上下打量着凤知微,他并不觉得黄脸垂眉的凤知微哪里不好看,在他眼里,脸黄?那是光润如金!垂眉?那是天生寿相!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觉得他的黄脸婆小姨就是有韵味啊有韵味。

“走吧。”赫连铮来牵她。

凤知微身子一闪,让开。

“世子,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她淡淡道,“此事你先斩后奏,今天为了你我,我不得不以这个身份宫中赴宴,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不等于我应了你,更不允许有第二次。”

赫连铮偏头望着她,笑道:“晓得,晓得,你们中原女子最重名分的,没见我单子上写未婚妻么,我要真是不顾你,早该写上世子妃。”

“我不喜欢羊肉,更对侍候十个主母没有兴趣。”凤知微浅笑,“和做草原王的众多姬妾之一比起来,我宁可做帝京普通人家的主母。”

“也许你可以再进一步折服我,让我心甘情愿破除草原王族惯例,只要你一个正妃。”赫连铮双手据膝,目光闪亮的看她,“美人,对我多用点心。”

“大王,可以。”凤知微一笑,当先行了出去,“等你足够折服我。”

赫连铮立在当地,回望那女子纤细而决然背影,宝石般的眼眸里兴味更浓——明明这句话听来似乎狂妄,然而从她口中说来,自有令人不敢轻忽的力度。

她的纤弱身体里,似有常人难及的浩瀚和刚强,在暗处熠熠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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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赫连铮安排的马车,两个小侍女乖巧的上前侍候,凤知微吸取教训,今天没敢把顾衣衣改装了带出来,为此她剥了几斤小胡桃,以安慰她家衣衣。

顾少爷每天吃很多胡桃,但是都是按批次来的,每次绝对只吃八个,和他吃肉的习惯一样,吃完八个,过阵子再吃八个,每天数目,绝对是八的倍数。

凤知微为了讨好她家顾衣衣,把小胡桃都按数目分好了,一小袋一小袋的挂在顾少爷腰上,以至于青溟书院的学生们只要听见胡桃相撞的声音,就知道轻纱狂魔顾大人来了。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在宫门前停下,内宫的宫女来接凤知微上了小步辇往内宫去,赫连铮将由内侍带领往外廷去。

马车还没停定,赫连铮便急急下马,快步奔到马车前伸出手,这一举动令四面来往的官员内侍都停步望来,不知道是哪家女子让一向跋扈放纵的世子这么上心。

车帘掀开,一只手伸了出来,雪白、纤细、玲珑、如玉如琢,被日光一照精致似透明,纤长手指上别无装饰,只一枚深青色硕大海珠,光芒深沉含蓄,衬得那手更洁白细致。

“美哉!柔荑!”一位翰林院庶吉士摇头晃脑叹。

玉手之后,是一截淡蓝衣袖,极淡极淡的蓝,很少见的颜色,清雅而悠远,像日光初升后泛着雪色泡沫的平静海面,没有多余的饰带珠玉装饰,简单而高贵。

“美哉!华裳!”一位春申殿学士摇头晃脑叹。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宫门前有一霎安静。

几匹马飞驰而来,在宫门前停下,都没人注意。

赫连铮眼眸璀璨,嘴角带笑,牵过那只美妙的手,众人不自觉的发出慨然的叹息。

车内人探出身子来,极纤细玲珑的身形,线条精致如造型最好的美人觚,和那只玉手一般不让人失望。

“美哉!妙姿!”路过的次辅胡大学士驻足,站在翰林院庶吉士和春申殿学士身边一起摇头晃脑。

众人再次发出不明意义叹息。

赫连铮得意洋洋。

美人在赫连铮搀扶下款款下车,众人看着,觉得似乎步子也特别灵巧轻便,风韵极佳。

然后美人一抬头。

“啊哦——”

——前一声是惊讶的“啊”,然后发觉失礼,赶紧转换成敷衍的“哦”。

“悲乎哉!容!”三个潜心追逐美丽事物的老头,唰一下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

那么美的风姿,怎么小脸淡黄,眉梢微垂,一脸破落户儿相?

扼腕啊扼腕,浪费啊浪费。

赫连铮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仿佛搀了个宝似的,亲自扶着凤知微的袖子,送往宫内便辇处。

凤知微早已将众人反应听在耳中,不过淡淡一笑——世人愚钝,不辨妍媸,能如赫连铮这般不为皮相所控制,又能有几人?

只是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有种芒刺在背感觉。

她回首,便见不远处,王袍金冠的宁弈负手而立,正淡淡看来。

他眼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赫连铮扶着她的手上,那一瞬间凤知微有点错觉,好像那目光有点太锋利了些,刀子似的。

她一回首,宁弈的目光便飘了开去,落在空处,凤知微笑笑,转开眼去。

坐了步辇到宫中,先在偏殿学了礼仪,然后随班拜见了常贵妃,贵妃娘娘雍容华贵,容貌端庄,望去也不过四十许的模样,只是厚厚妆粉下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疲惫,想来要在这宫中把持十余年不倒,也是件颇耗费精力的事。

“这位是凤小姐吧?”凤知微站在最末一个,常贵妃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她,含笑招呼她走近来。

凤知微埋头哀怨的叹息了一声,再抬头摆出一脸温存的笑,使出今早刚学的最佳礼仪,莲步姗姗的上去,顿时感觉四周的目光,各含意味的射过来。

常贵妃含笑看她过来,觉得这女子礼仪极佳气质极好,冷不防看清她的脸,倒怔了怔,只是这种宫中贵人早练就深沉涵养,立即恢复正常,拉了凤知微的手关切了几句,表示了对呼卓世子的尊重和重视后,也便放开,随即安排众人到偏殿吃寿面,另召了有年纪有诰命的内外命妇进内殿说话,以凤知微的身份,自然不在其列,只得百无聊赖的在偏殿坐了。

“诸位小姐请自重!”忽有沉稳女声传来,众人抬头望去,才见不知何时殿门前站了位中年嬷嬷,一身天青色宫装,气度端凝,她望着那几个生事的大家闺秀,沉声道,“宫中不是论人是非的地方,几位小姐可止。”

殿内安静了下来,那嬷嬷上前几步,看了看凤知微,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忽然转身对着殿内几十人,平静的道:“秋家姑奶奶,是我天盛皇朝第一女杰,当年我天盛还未建国,陛下麾下大将殷志谅在天水关一役中临阵倒戈,令我军惨败,之后虎野坡一战死伤数万,秋震老将军战死,大军溃退数十里,殷志谅趁机提出要与我朝平分天下疆域,以天水关为国界划地自治,当时诸将连败丧胆,陛下也有退让之意,唯秋家姑奶奶临阵不退,解父亲尸身上的战甲披挂上阵,一战而败逆军,三战之下,打退殷军数百里,后以女子之身官拜元帅,建火凤军,率虎贲十万,将殷志谅直驱出中原腹地,最终建国西凉,从此僻处那蛮荒之地,再无能力与我朝一争天下——这等令天下女子为之骄傲的人物,这等定国安邦的彪炳功绩,也是你们这些坐享父辈余荫整日只知在深闺绣花,没事闲着拈酸吃醋的女子们,能肆意评说的?”

一番话说得利落铿然,满殿鸦雀无声,凤知微听得目光一闪——她只知道娘过往经历非凡,却也不知道详细,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听说娘当年的事迹,这位嬷嬷,看来对当年的事十分清楚,看她语气神情,再看这些骄矜女子服帖神态,想来也不是平常的宫人。

大概就是娘希望她代为问好的韶宁公主身边嬷嬷了,她隐约记得,这位嬷嬷是韶宁公主乳母,自幼陪侍她长大,韶宁在宫中地位崇高,这嬷嬷定然也受人尊重。

“多谢嬷嬷。”凤知微站起身来,敛衽为礼。

她刚刚站起,身边那先前发难的女子突然身子一倾,随即“哗啦”一声,凤知微案前面碗被她碰翻,面汤顿时洒了凤知微一裙子。

凤知微还没怎么,那女子已经惊呼着跳起来,张口结舌的望着淋漓的桌面——刚才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觉得腰间一软,然后便歪了下来砸着了人家的碗?

陈嬷嬷都出面了,她正想着给这凤家姑娘赔个礼,也好在嬷嬷面前卖个好,怎么会出这事?

那女子面色青黄怔在当地,凤知微却已经冤哉枉也的捧着脏了的裙裾,带着哭音道:“这位姐姐,小妹哪里得罪了你?你这样,要我等下怎么……怎么……”她气得浑身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殿中宫人都用不赞同的眼光看着那几位女子,有人匆匆去正殿传报,“闯祸”的女子怔了半晌,看凤知微委屈无限泫然欲泣模样,突然“呜”一声更加委屈的哭了起来。

她一哭,凤知微倒不哭了,立即正色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时辰?娘娘大寿,你竟然当殿哭泣?”

“来人,请几位小姐回府慢慢哭!”常贵妃宫里的大嬷嬷赶来,一看这架势顿时怒上眉梢,二话不说便将几人撵了出去。

凤知微含笑立在原地,哀怨的捧着裙子叹息,那陈嬷嬷看着她,眼神里有赞赏的笑意,缓缓道:“凤小姐,我那里有早年的几件衣裳,倒是适合你的,你若不嫌弃,不妨去换下,免得晚上寿宴失礼。”

凤知微正等着这句,立即谢了,跟着陈嬷嬷出了殿,一路穿行,前方陈嬷嬷始终头也不回,腰背笔直,凤知微看着她背影,心想这嬷嬷怎么和出身军旅的人似的,满身精干之气。

直到进了公主的玉明宫,在侧院偏房内换下衣裳,凤知微才施礼:“家母托知微问候嬷嬷,多谢嬷嬷适才为家母正名。”

“我可好歹见着你了。”陈嬷嬷一反刚才的淡漠,抓着凤知微的手细细看,目光在她画垂的眉毛上落了落,才点了点头,道,“你和你娘可好?”

凤知微心想明明是娘的好友,这嬷嬷怎么好像对自己更上心些?听她细细问凤夫人情形,又问自己和弟弟情况,都一一答了,陈嬷嬷仔细听了,拍拍她的手道:“你回去告诉你娘,这些年辛苦她了,请她不要有太多心事,一切顺天意而行就是。”

又深深看着她,神情怅然近乎唏嘘的道:“你很好。”

凤知微怎么听这两句话都觉得古怪,面上却微笑应了,又谢绝了陈嬷嬷要带她回常贵妃那里的好意,说此时回去坐殿内也是气闷,就在这前面御苑里坐坐再去,陈嬷嬷也不勉强,由她去了。

凤知微在御苑里坐了坐,天盛后宫的御苑极大,她渐渐便走到深处,绕过几座假山,突然看见假山后有座井,有些怪异。

她在井沿坐下来,慢慢摸了摸四周的青石,上面有些经年日久的痕迹。

她沉思了一会,看看四周无人,这里本就极偏僻少人来,随即便扒住井沿,爬了下去。

下到一人高的地方,她脚尖一踢,果然踢到了某处凹陷,她在那处凹陷微微用了力,井壁上青石移动,现出门户。

一股微微的陈腐气息飘出,凤知微仔细闹了闻没有异常。

在历朝历代,皇宫难免都有地道,而当太平年代过久了,有些地道渐渐就失去作用,湮灭不闻,也许这个地道也是。凤知微不打算就这么冒冒失失进去——谁知道那头是哪里?万一是常贵妃正殿?万一是皇帝老儿御座下?她还没活够呢!

然而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哗啦一声,转眼便下起了雨。

凤知微暗叫倒霉,转目四顾,最近的亭子也有几十丈远,等奔过去衣服都湿透了,一低头看见那地道还算干净,不如进去先避避雨。

她慢慢走了进去,地道长,但狭窄,感觉不像是用来做什么重要用途的,四面泥土气息缓缓浸润了来,凤知微直觉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经过了。

走了一阵子,眼前天光渐亮,凤知微很有些诧异——难道那头没有封住?不怕人发现?侧耳听了听,除了隐约出现的雨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可以肯定不是热闹的贵妃宫中或皇宫正殿。

她又走了一步,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片晶光喷薄里,一异妆丽人,迎面而来。

她衣襟飘举,眉目静雅,微微倾身前行,丝绦飘飞如仙宫中人。

凤知微惊得站住脚步,想不明白怎么这里竟会有人迎门,下意识想逃,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回身仔细看了几眼,又上前几步,才发现那女子通体半透明,含笑眉目和妙曼身姿一动不动,竟然是一座嵌在壁中的水晶玉像。

只是雕刻手艺鬼斧神工,连长发丝绦都活灵活现的雕出了飘逸飞扬之感,又是在这黑暗地道刚出来,四面光影缭乱之中,很容易让人看走眼。

这座像价值连城,却放在了这地道出口之处,看起来实在有几分诡异。

凤知微上前几步,那美人像背后是大块的整片水晶,外面景物朦胧可见,透过那晶幕,可见外面花木扶疏,拱桥流水,有一角飞檐探出,垂着发黑的金铃,看样子是间宫室,只是所有景物,都透着衰败陈旧之气。

此时地道静寂,不闻外间雨声,那些绵密的雨丝却清晰的映在玻璃般的透明水晶上,透过雨丝,正对着一弯小巧的拱桥,桥身白石已经发黄,桥下荷池莲叶半残,露珠从残缺的荷叶上泻下,滴落无声。

隐在地道里,在此处的黑暗静寂里透视彼处的雨声荒凉,像隔着传说中的“前尘镜”,看记忆里久已尘封的苍老曾经,故事已经发黄,美人早已老去,不知道哪里的胡琴哑哑的响,一梦南柯。

凤知微心底,突然涌上莫名的苍凉。

随即她便看见死寂得毫无生气的院子里,忽然有人缓步而来,瓢泼大雨里不撑伞不披毡衣,以一种游魂般梦幻的姿态,步上拱桥。

他怔怔立在桥上,雨中,大雨刹那湿透月白衣襟,自紫金冠流下,顺着鸟黑的发,流入眉梢鬓角,那眉便黑如夜色,衬着幽沉流转的眸,微微苍白的脸,惊心的艳与冷。

落雨无声,人在雨中,四面的风卷不起湿透的衣袂,冰凉的袍角颤颤落了朵残花。

凤知微不自觉的伸手,似乎想去拉开那人逃离这霜冷的雨,手伸出触着的却是冰凉的晶壁。

桥上那人,却已缓缓跪下来。

他跪在冰凉的雨地里,溅起的水花中,向着那宫室方向,嘴唇蠕动,低低唤了两个字。

凤知微怔怔望着那个雨中的剪影,将那两个字在心中缓缓流过,掌心突然冰凉。

“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