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弈看着那少年立起,喊话,转身一笑,直至决然离开。
不知怎的,心中最初涌起的并不是猎物逃脱的愤怒,而是莫名的不安,像是看见笼中的鸟振翅飞出,于半空间身姿一转,突然就蜕变成凰。
又或者,是一只一直收敛羽翅的鹰,只等着某个时机掣云而去,再俯冲而下,给他一击?
摇摇头,将这荒唐的想法挥去,他慢慢后靠在椅上,眯着眼,看着那人挺直面向金榜而去,背影清瘦如月半弯。
自寻死路,也好……
明明应该高兴的。
然而眉宇间总有霾云层层,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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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知微行到台前,隐约听见底下有人惊呼,依稀是林韶的声气,他似乎想冲出来,却在台下被人拉住。
众人此时看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先前的艳羡嫉妒或不屑,而是一种惋惜和惊异——惊异有人竟然自寻死路。
擢英卷,历六百余年,至今无人能懂能解,早已在人们心中形成根深蒂固的观念——那是天书,非凡人所能答。
凤知微目光澄明,视各方怪异视线于无物,坦然上前去。
白纱后有人微微“咦”了一声,原本懒散闲聊的皇亲贵族们纷纷直起身探头张望,对这多年来
第一个大胆问津擢英卷的小子十分好奇。
“知道规矩吗?”捧着金丝长卷的太监拉着长调,斜睨凤知微。
是啊,能答出来的,真的是无双——这本就不是这世间的问题吧?
此时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她神情,看她挑眉咬唇,一副艰难隐忍被题目问倒的模样,都觉得意料之中,却又隐隐失望——还以为今日能出现奇迹呢!
宁弈以手支腮,遥遥望着凤知微,这一刻的结果虽然也在他预料之中,然而心情却并未变好,那种压抑而失落的沉霾感,仿佛莫名更重几回。
月白银竹的衣袖垂落,被风轻轻拂在颊边,凉而软,恰如此刻心情……这个兼具小狡诈和大智慧的人,真的就这么被他逼得轻狂一掷,折戟沉沙于此地么?
正沉吟间,忽见台上那人展眉一笑。
那一笑突如其来,明明面容只算清秀甚至有些僵木,但目中神采刹那间如日出东海,光耀天际,灼然至不可逼视,平常容颜,顿时绝代风华。
他被那目光中笑意眩惑,怔了怔神,一怔间见那人竟然毫不犹豫上前,就早已备好的笔墨,刷刷几下,笔走龙蛇,随即含笑,一让。
太监不敢置信的过去,不敢看那答案,双手取了奉入白纱,纱内,应召而来的一大批翰林院最有学问的学士庶吉士们呼啦一下围拢过去,捧着凤知微的答案直着眼看了半天。
答案很简单,很古怪,比题目还古怪,是一堆歪歪扭扭的“符号”——PANASONIC。
众人瞪大眼望了半天,无解,又去看那天下第一才子,辛子砚扭曲着风情万种容颜,悻悻道:“我不是道士,看不懂鬼画符!”
只好派人飞马去宫内取珍藏的答案——答案因为向来用不着,忘记带来了。
过了半晌,纱帘内传来低低惊呼。
镶金边纸笺上,同样一堆歪歪扭扭鬼画符,画得比凤知微还难看,众人一个个的对了,丝毫无误。怔了半晌,才将答案传向屏风后。
屏风后,正饮着香茗的太子搁下茶,听见下人禀报,欠身向外看了看,笑道:“父皇,想不到今日居然真有人应了题。”
瘦长身材,着一身明黄便袍的皇帝“唔”了一声,道:“青溟这几年一直由你主管,越发人才辈出,倒不枉朕亲临这一遭。”
太子露出兴奋神色,想起前些日子和老六对谈,老六说起近日大越频频叩边,金沙海寇掳掠边民一些事儿令陛下忧烦,不如劝陛下出门散散心,青溟这些年颇有些人才,陛下见了也可堪告慰,不妨将这次学试规模办得隆重些,传扬出去,也好显示我大国国威,人才济济,安抚惊惶百姓,顺带震慑下那些不懂安分的宵小,如今看来,可真是投了陛下所好,不过他可不愿这个功劳分给老六,话到口边缩了回去,笑道:“父皇励精图治,我天盛邀天之盛,天下才士,尽在帝京,如今更是擢英卷国士出世,也好让那些没眼色的宵小看着,早些安分才是!”
皇帝神色越发满意,却又抬眼看了看太子,道:“不过答出一题,说国士为时过早。”
“不是也得是!”太子得意忘形,茶盏一搁笑道,“您愿意,他就是!”
皇帝瞄他一眼,唇角笑意微微沉敛,随即对太监挥挥手。
太监掀帘出来,抖着尖嗓子,道:“下一题!”
场内轰然一声,所有人都站起,露出雷劈了般的表情——第一题解出来了?
宁弈正在喝茶,手一抖,一滴茶水落在衣袖上,他没有拭去茶水,只抬头看着凤知微,一霎间眼神精光一闪。
第二题。
“甲和乙可以互相转化,乙可以在沸水中生成丙,丙在空气中氧化成丁,丁有臭鸡蛋气味,请问甲乙丙丁各是什么?”
凤知微此时已经淡定了很多——当她远远看见金丝长卷抬头那有点熟悉的字迹时,便若有所悟,当她确认了
第一题时,便知道,所谓擢英卷,所谓无双国士尽在此卷中,要么是误传,要么就是此卷主人,和天下人开了一个长达六百多年的特大玩笑。
无论如何,这玩笑戏耍了天下人,却成全了她。
第二题答案递进去,众人不再漫不经心等候,都踮脚仰首紧张的看着纱帘,过了一阵子纱帘一掀,太监惊异兴奋得近乎变调的尖嗓子刺着了全场人的神经——“第三题!”
人们开始下意识向前挤,都想亲眼目睹存疑六百年的国士诞生,宁弈再也坐不住,一拂袖行了过去。
他和台上凤知微擦肩而过,一转首间斜飞的眼角目光凌厉,凤知微低眉敛目神情温存,却在他将要离开那一霎低低道:“殿下,将和你同殿为臣,真是幸事。”
宁弈的肩膀,明显僵硬了一刻,随即飘身而过,凤知微看着他背影,忽觉心情大好。
被他欺负压迫了这么久,回回都在下风,如今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第三题。
“一颗来自穹苍长青神殿的,号称关系国运的天命神石,在血月之夜辰时三刻,扔到鄂海罗刹岛海域,会发生何事?”
钦天监和翰林院的大佬们早已窥见题目,一个个揪胡子抓头发,运用腹内浩瀚如烟海之学问,从星相、天象、易经、堪舆风水……等等各种深奥角度来求解这个问题,一个钦天监大佬笼着手,颤巍巍道:“深不可测,深不可测……”
众人露出见怪不怪表情,这三个问题,在早几代,就曾有学究天人的当代大儒穷其一生时光,仔细研究过,最后得出的结论为,题目看似古怪幼稚,内含无限深意,三道题,涵括了阵法转换、星盘推算、天命终归等至玄至奥之人间至理,别说答案无迹可寻,便是这题目三道,便已耗去他一生时间,当时白发苍苍大儒拍腿大叹——果然不愧是大成绝艳大帝手笔,当真非无双国士不能为!
此时凤知微也看见了
第三题,心中倒是一怔,这题她竟然没在册子上见过。
不过两题答完,她早已摸清这命题主人的鬼心思,尽管从最简单的方向,想出最简单的令人绝倒的答案就成。
凤知微的答案,递了进去。
过了一会,白纱内噗通噗通,连响人体倒地之声。
纱帘一掀,太监满头大汗的出来,鼓着肚子一站,张了张嘴,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成败在此一语,众人齐齐凝神屏息,仰望着那张可怕的嘴,等待着国士诞生,或者英才陨落。
偌大数千人讲文堂,一霎间静如死地。
唯凤知微负手堂前,笑意淡淡,三尺金丝长卷于她雪白指间飘飞,其声细碎,如有人于云天之外,发出低低轻笑。
宁弈于堂前反身,注视那单薄少年,目光复杂。
在静寂压抑至最后一刻,所有人即将忍耐不住之时,那太监终于缓过气来,大步走向凤知微,长长一躬到地。
“请——”
“国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