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轰鸣、震荡,地动山摇一般的摇晃。红叶紧紧地抱着我,抵抗着船身的震动,这剧烈的震动令我的伤不可遏止地疼痛。外面的情况到底如何了?这艘船能否逃过红日国追兵的火炮攻击?难道我们千辛万苦地逃出来,依然会葬身大海吗,又一声惊雷般的炮响加震动之后,玉蝶儿冲了进来:“船被击中了,我带你们换小船。”
红叶脸色一白:“真的是明神家族的追兵吗?我们撤离时明明凿穿了他们的舰船,怎么还会有追兵追上来?”
“是之前他们留在珍珠湾的那艘倭寇船,大概是收到了明神岛上的消息追过来的。”玉蝶儿看了红叶一眼。红叶的脸色更白,一脸愧色。我睁大眼:“他们呢?远兮呢?”
“他们会留在船上和追兵周旋,再不远就是天曌国的领海,那边有东海抗倭军的舰船,到了那里他们就不敢再追了。”玉蝶儿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我摇着头,语气里流露着一丝不自觉的惊恐,开始挣扎:“我不走!”
“花花,别胡闹。”玉蝶儿第一次沉着脸呵斥我,“船被击中,万一被他们攻上来,有你在他们无法全力杀敌。”
我咬紧唇,眼眶一热,我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成为他们的负担。可是,可是万一……之前安远兮被火炮击中后那一幕不断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涌出恐惧,身子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玉蝶儿抱着我奔出船舱,甲板上已经一片狼藉,船体果真有一些微微倾斜。甲板上的水手和船员训练有素地各就各位,还有很多装容不同的陌生人一脸戒备的表情,蓄势待发。想到之前段之仪说的话,这些人大概就是安远兮请来的雇佣兵。红日国的追兵近了,那艘装载了火炮的舰船紧咬着我们的船*迫过来。玉蝶儿奔上甲板,安远兮正在指挥船员放小船,转眼见玉蝶儿抱了我出来,安远兮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对玉蝶儿道:“你轻功好,抱她下去,红叶跟你一起护她走。”
我咬紧了唇,一眨不眨地看着安远兮,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又一声轰然巨响,船体猛烈地摇晃着,炮弹击落水中,炸起起冲天的水浪。安远兮猛地转头喝道:快带她走!”说着就往船头冲去,我的目光跟着他的背影,见到段知仪和九王正伫立在船头,似乎是在指挥怎么避开追兵炮火的攻击。“远兮……”
我出声唤他,他的身子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僵硬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酸,眼泪盈满眼眶。
“走吧!”玉蝶儿抱着我,身形跃起,轻飘飘地落到紧贴着大船的小船上。说是小船,只是相对而言,这船单看也不算很小,但大船巧妙地遮挡着小船,让追兵的视线无法触及。离开大船,我才能看到那船是怎样的险象环生。甲板上的人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一枚枚炮弹不时地落到船四周的海面上,有些击中了桅杆,有些击中了船舱,船体开始着火,越来越倾斜,我咬紧唇,眼泪终于潸潸而下。
又一枚炮弹在甲板上爆炸,落到安远兮等人站立的位置,我惊恐地望着甲板上冲天的火焰,心中被一阵猛烈的剧痛撕扯。疯狂地在玉蝶儿怀里挣扎,我泪流满面,胸口痛得一阵阵抽搐:“远兮……远兮……”
不要这样折磨我,不要让我再一次亲眼目睹你的死亡。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一次又一次地把你推开,我不该迟疑,从来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你。
我早已经习惯了你的守护,习惯了不知不觉地依赖你,明明一伸手就可以让彼此获得温暖,为什么我要因为不懂得怎么相处而不自然地自矜?求你不要有事,我会改,我会学,求你……只要你好好的,我绝不再推开你!远兮,求你!求你!求你……
玉蝶儿猛地点了我身上的穴道,制止我疯狂的挣扎。我惊恐地摇头,怕他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尖叫道:“不要,不要打晕我,不要,我不要……,,
“没事,花花,他没事……”玉蝶儿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哄道,“你看,他没事……,我睁大了眼,望着大船,仅这片刻间,倭寇船已迫近大船,开始往大船上放箭。
船上众人纷纷与箭雨相搏,安远兮的身影果然闪纵在其中。我心头猛然一松,立即又抽紧,顿时感觉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我咬紧牙不吭声,死死地看着前方的战斗。那条大船越来越倾斜,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那船缓缓下沉,冰冷的感觉如海水一般从指尖蔓延出来,迅速没项,令我窒息,透不过气。
“轰!”
一声惊天的炮响如雷贯耳!那颗炮弹却没有落在大船上,而是击中了倭寇船。
我瞪大眼,只听玉蝶儿惊喜地低呼:“是东海抗倭军!”
顺着玉蝶儿手指的方向,果然见到不知何时海面上出现了五艘战舰,一字排开,风帆上绣着威风凛凛的红色“燕”字,最前方的一艘舰船上,船头站着一个矫健的身影。东海抗倭军?燕将军……我感觉自己浮出了水面,空气吸入了肺部,压在胸口窒息的感觉骤然消失,忍不住轻哼出声,玉蝶儿看到我胸前的血渍,脸色一变:“红叶,药!”
“快把她放平。”红叶见状,急呼道,“这伤一再裂开,恢复得不好,只怕以后会落下心痛的毛病……”我听着他俩的对话,唇边却浮起浅笑,满心喜悦。没事了,终于安全了,我们终于获救了。
东海抗倭军的到来,令形势骤变,危机顿除。倭寇船被抗倭军击沉,漂在海上的红日国追兵尽数被俘。我和大船上的人被接到了抗倭军的战舰上。燕潇湘站在甲板上,初见我们一行人,竟然不惊,面不改色地道:“潇湘见过九殿下,见过荣华夫人。”
九王倒也镇定,不急不缓地点了一下头:“荣华夫人受了伤,先替她收拾一间舱房休息。”两人都没有提起九王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话题,但我知道,九王上了燕潇湘的船就别想再离开了,接下来,燕潇湘自会安排人将他送回京城,他以后的命运如何,由不得我们关心了。
“今次幸得将军相救,妾身感念于心。”我轻声道谢。
燕潇湘爽朗地一笑,朗声道:“荣华夫人无须客气,此番是那红日国倭寇挑衅我朝,潇湘的舰船早已在邻海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这倭寇船送上门来呢,救下夫人不过是运气罢了。”
我听他此言,心中恍然,微笑道,“之前听闻皇上因红日国海盗挑衅天朝,龙颜大怒,大军压境,只怕是将军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
燕潇湘浓眉一挑,笑道:“正如夫人所料,是潇湘威慑倭寇的手段。”
果真不是皇帝的意思,他那样的圣明天子,自是不会犯下这等低级的错误,我也不用再有负债的亏欠。又听燕潇湘道:“本来剿灭一群海盗不必上报朝廷,不想这般巧合,无意中救下了夫人和九殿下,潇湘会给朝廷报信,并尽快护送九殿下和夫人回国。”
我刚想道谢,只听安远兮突然出声道:“不敢劳烦燕将军,将军军务繁忙,我等也不敢耗用朝廷军需,将军只需派船将我等送到听潮岛,自会有人接应我们。”
我听安远兮提到听潮岛,立即闭口不言。听潮岛是天曌国的一个大海岛,位于天曌国和红日国之间,岛上因为有淡水资源,成了远航的渔船、商船的歇息中转站,多年下来,自发形成一个热闹的海岛小镇。而我之所以知道那里,是因为从听潮岛向东五十海里,便是风暴多发的死亡地带,通往新大陆的时空之门。安远兮突然提到这个必然有原因,我自然不便多言。燕潇湘倒也不强留,以他和云家的关系,自是不会为难我们,只笑道:“如此也好。”
下来问了安远兮,才知道云修带着诺儿和老夫人、安大娘、小红等在听潮岛等我们。原来安远兮此次为了救我,将侯府大半产业用于此途,又心知这一趟红日国之行异常凶险,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早就交代云修,若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安远兮还没有救出我,将我带回听潮岛去,云修便自行带着诺儿他们去新大陆。怪不得此次赴明神岛救人的全是安远兮请来的人,没有一个云家铁卫,原来全被他留在了听潮岛,保护诺儿他们。
一番收拾后,燕潇湘派了船,将我们和随安远兮一起前来的雇佣兵送走。九王果真被他扣住,说九殿下身份尊贵,还是由他护送回国较妥。九王倒是一脸坦然,看不出有什么不情不愿,这次在红日国经历生死之劫,不知道对他的人生观有没有产生一些转变?为了九王背叛家族的红叶自是与他不离不弃,落魄时还有如此红颜愿与他同生共死,九王也算是个人物。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段知仪竟也不随我们一起,而是留在了燕潇湘的船上,随九王返国。他说:“师父当年之所以收云师弟为徒,是夜观星象后测出师弟身世不凡,若无正确的引导,可能会失去约束,给天下带来大祸。如今师父的顾忌已消,知仪也应功成身退。”
我想段知仪并不知道,平遥散人口中“不凡的身世”,其实不是指安远兮云家二少的俗世身份,而是指他乃还魂重生者。安远兮也不留他这位师兄,只道:“段师兄此番回国,是归京辅佐帝星,还是隐返巍山?”
段知仪淡淡一笑,眼中浮出一丝温暖的神色:“皆否,知仪有第三个选择。”
望着他的背影,安远兮似有所悟,我好奇地问他,他笑道:“段师兄大概是想求娶佳人,他对寂将军府上的平安郡主十分心仪。”
我讶异不已,段知仪与平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是相互倾心还是段知仪一相情愿?要知道他俩的初次见面的情形可有点……暴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打不相识吗?想到平安对皇帝一片痴情,又觉得段知仪要撷取平安的芳心,这条情路只怕不会走得容易,不过,若他真能打动平安,倒不失为一对佳偶。平安、段先生,祝你们好运了!
精神松懈下来,我开始昏昏欲睡,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甚至没有做梦。醒来时,见安远兮坐在床沿上,倚着床尾的床柱睡得正熟。我默默地打量他的睡容,没有唤醒他,相信从被掳的这些日子以来,不止我一个人提心吊胆,他的心恐怕也悬着不好过……然而他的心又什么时候好过过?身为楚殇时承受着我对他的仇恨:身为云崎时承受着我对他的疏离;唯有在沧都身为安远兮的时候,心灵得到过一丝平静祥和,没有记忆,不受旧痛所苦。如今想来,我倒希望他没有恢复记忆,一直做着那个傻傻的书呆子,这样我与他都不会再经受后来的苦。可这些都只是假设,他到底是恢复了记忆,将我从他的身边推离,这是不是他一生之中作得最痛苦的决定?他不敢说他是楚殇,怕我继续恨他?明明瞒着我就可以和我在一起,却理智地知道若被我发现他的欺骗,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所以宁肯说他不爱我、不要我……
我的眼中一热,这般的近情情怯、用心良苦,还要承受着我对他的怨气,安远兮,你这傻瓜……然而你是对的,我感谢你那时候将我推离,当年的我不会理解你的痛苦,若你的欺瞒被我知晓,我只会认为你是个小人,只会更恨你。我是个多么固执的女人啊,我对你这样坏,为什么你还要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保护我,对我不离不弃?
泪缓缓地从眼角滑出来,胸口满胀着酸楚,又带着一丝丝甜蜜,激烈的情绪引发了胸前伤口的疼痛,我轻轻哼了一声,安远兮立即睁开眼睛,紧张地扑到床前:“怎么了?伤口很痛吗?”
“还好。”我轻轻抽了口气,凝望着他焦灼的眼睛,柔声道:“让你担心了。”
“是。”他竞没有否认,静静地凝视我。我微微地笑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紧蹙的眉舒展开来,表情柔和地望着我,目光温柔如水。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轻声低喃:“对不起你,很多很多……”
他的眼中微起波澜,痴痴地望着我,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勇敢地迎视着他浓烈的目光,只觉得他的目光如酒,令人微醺。我们都舍不得出声,怕破坏此刻温柔的气氛,只有两人的目光在这令人沉醉的柔情里抵死缠绵。
船上的养伤条件不好,然而因为心情愉悦,我的伤竟好得非常快,二十多天基本上就痊愈了。再行一日,就可以到听潮岛,见到我的宝贝诺儿。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前方茫茫的大海,我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忍不住诗兴大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心情这么好?”身后传来玉蝶儿懒洋洋的声音。我转过头,微微一笑:“当然了,明天就可以看到诺儿了。”
“见到诺儿,就会见到云家人。”玉蝶儿意味不明地一笑,淡淡地道。
我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没想过吗?花花。”玉蝶儿抬脸示意,我顺着他的目光,见安远兮正在指挥水手升帆,全速航行,“回了云家,你们怎么办?你是他的大嫂,他是你的小叔。”
这些天,玉蝶儿将我和安远兮之间涌动的情愫都看在眼中,我们并没有明确地表达彼此的心意,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和他已经完全明白对方所想,都不是青春烂漫的冲动少年,有些话,已经说不出口,只要彼此知道,彼此了解就好。
我蹙起眉:“你是说……云家会阻挠吗?”我的确没去想过这个,我几乎忘了我们还有身份上的阻碍。
玉蝶儿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我呼出一口气,唇角微微一扬:“对我不是问题。”我的性格,从来都是决定了就去做,云家若是不同意,我会尽量争取。我是现代人啊,怎么会拘泥于这种世俗之见?以前要避嫌,要躲着安远兮,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理清自己的感情,现在理清了,就不会再退缩。
玉蝶儿眼里闪过一抹赞赏的光芒,转头看了远处的安远兮一眼:“知道吗?花花,那书呆子真是太幸运了。”
我忍俊不禁,安远兮是楚殇还魂的事,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和我,再无第三人知晓,所以玉蝶儿还是口口声声地叫他书呆子,即使明知他如今半分呆气也无,也不知是否还在介意当年两人在沧都绣庄针锋相对的日子。安远兮感觉到我们的注视,转过头,见我正看着他,唇角一扬,浮出温暖笑容。我回应地对他一笑,低声对玉蝶儿道:“不,花蝴蝶,你不知道,其实真正幸运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