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死亡的方式不同,感觉也不同,胸口痛得发涨,耳膜因为湖水的压力,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我几乎以为它马上就要被刺穿了。忽然,手被人翻转了一下,本来紧紧缠绕在手腕上的绳子不知道怎么就松开了。我惊讶地睁开眼睛,见安远兮手上的绳子也解开了,他正憋着气解竹笼上的麻绳。我来不及细想他是怎么挣脱绳索的,他已经解开了竹笼盖子的绳索,我的神智因为他的动作清醒起来。他转过脸看我,水底太黑,他的脸近在咫尺,脸色惨白,眼睛却神采奕奕,他扶紧我的腰,将我从竹笼里推送出去。我顺着他推动的力量和水的浮力,蹬出竹笼,在水里转过身,看见安远兮从竹笼里游出来。他伸手向上指了指,大概是想说尽量往上浮,我点了点头,我会游泳,但水性不是很好,体力和耐力都不行,每次在游泳池只能游半池远就要停下来歇气,但此时,求生的**支使我身体发挥出了最大的潜能。

    我拼命蹬水,摆动双腿、划动双臂尽力向上浮,可是发现这远没有我想象中容易,春天的草原湖泊,湖水仍是彻骨的冰寒。我身上厚实保暖的袍服被湖水浸湿之后,又重又沉,仿佛在身上挂了数十斤的大石头。身子好冷,湖水像针刺般地扎在皮肤上,痛得发怵,气憋得太久,神智已经有些模糊,我很快就没有力气,眼前渐渐有些发黑,身子又开始在水中下沉。

    忽地身子被人紧紧地拽住,有人抱住我下沉的身子,唇被人覆住,一口气缓缓地渡到我口中,脑子顿时恢复两分神智,我睁开眼睛,安远兮的脸就在我眼前,他的唇紧紧地覆在我的唇上,见我清醒过来,他松开唇,紧紧抱住我的身子,另一只手拼命地向上划去。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被湖水冻得苍白的脸色中透出青紫,即使如此,他还是拽住我不松手,我早已不听使唤的胳膊和腿因为他的举动,突然生出一丝力气。叶海花,你还没有死,你还没有尽力,还没有尽全力!我的手脚又动起来,安远兮低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湖水的能见度越来越高,说明我们离湖面越来越近,我的全身已经被冻得麻木了,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刺痛,只是恁着一股意念拼命而机械地向上划、向上划,我感觉我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轻飘飘的,就像是从水底飞起来一样。

    “哗!”我和安远兮从湖面上破水而出,一接触到湖面上的空气,我们立即大口大口地吸气、喘气,转头看向安远兮,他满脸是水,头号发湿漉漉粘在脸上,我一边喘气,一边笑起来:“安远兮,我们没死。”

    “嘘……”他轻轻道,昂头往前方示意,我转头,看到我们钻出水面的地方,离我们被抛下的岸边虽然已经有一段较远的距离,但湖岸上的火光和纸钱烧出烟雾在暮色中还隐隐约约看得到。我看了下四周,离我们最近的湖岸也有两三百米远,我沮丧地低声道:“好远,我没有力气了,游不动了。”

    “我们必须游过去。”安远兮托住我的下颌,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我从来没发现这书呆子竟然有这么强硬的一面,“除非你想死在湖里。”

    他托着我的下颌,带着我向岸边游去,游得很慢很慢,我咬了咬牙,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水中的姿势,蹬起腿来。湖岸就在那里,不会变长,我游得再慢,也会游到的,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安远兮见我自己动起来,松开手,他游在我身侧,我们不再说话,拼命地往岸边游,中途停下来歇了几次,天已经黑尽,湖岸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离湖岸还有十几米远,终于,我感到脚下仿佛碰到了石头,试着站起来,欣喜地发现脚已经能踩在湖床上。安远兮也站起来,搀着我的手臂,慢慢地向湖岸淌去,等我们两人完全从湖水里脱离出来,立即像两滩烂泥一样,软倒在湖边的芦苇丛中。

    喘着粗气歇了一阵,湖边的冷风吹着我们湿透的衣袍,我冻得早已麻木的身子居然又觉得了寒意。我勉强支起身子,转头对安远兮道:“安远兮,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这里不安全。”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话,紧闭着眼睛,被打得肿涨的脸经过湖水浸泡之后更是涨得可怕。我吓了一跳,移到他身边,手探上他的鼻息,有气儿,立即舒了口气,轻拍他的脸:“安远兮,你不能晕,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凝上我的双眼:“我没晕。”

    “吓死人了,没晕你闭着眼睛干嘛?”我皱起眉,后怕道,“以后不准把眼睛闭起来。”

    “睡觉也不能闭眼睛?”他似乎在笑,不过脸肿得让人分辩不出他的表情。我白了他一眼,这书呆子这会儿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现在不能睡。身子能动了吗?”

    他的体力应该比我消耗得更多,我都感到身子没力,他应该更辛苦。安远兮勉强撑起身子,打了个寒颤:“很冷。”

    “冷也没办法,得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弄干衣服。”我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脚软得站不住,一下子又跪回地上,安远兮勉强爬起来,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左右四顾,为难地道:“天这么黑,辩不清路,我们往哪边走?”

    “往回沧都的方向走。”我身子没力,靠到他身上,感觉他脚步也有些不稳。

    “我们怎么知道哪边是回沧都的方向?”安远兮看着黑摸摸的四周,月光清冷地照下来,四周的景物只能见个大致的轮廓,高大的芦苇丛是我和安远兮很好的隐蔽物。往哪边走?我抬眼望向天空,黑蓝的夜空中,大熊星座的尾背部上,勺子一样的北斗星闪亮生辉。我心里有底了,指着天空笑起来:“跟着它走。”

    “北斗七星?”安远兮抬眼看着夜空中那七颗较亮的桓星,浮肿的脸上带起了笑意:“姑娘真聪明。”

    我见他一脸释然,眨了眨眼,笑道:“你认识啊?你懂观星么?”我还以为这书呆子除了读死书,其它什么都不懂呢。

    “会一点儿。”他仰起头,看着天上的七斗星道,“北斗七星是由北方天空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星组成,如果用线把它们连接起来,就像一个酒斗的形状,所以称为北斗。其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星组成斗身,叫斗魁,又称璇玑;玉衡、开阳、摇光三星组成斗柄,叫斗杓,又称玉衡。天枢、天璇两星之间划一条连线并延长五倍处,便是太一星,太一星又称北辰,是北方的标志。太一星居中,北斗星自东向西运转于外,旋指十二辰。北斗星主要用来指示方向、确定时节,也有大夫用北斗指向推知四时阴阳变化,来解释六经证候的病理机转。”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书呆子滔滔不绝,开口便是一大篇,说得头头是道的,我只知道北斗星头两颗星所指的五倍距离外的亮星是北极星,大概就是安远兮嘴里的“太一星”,是北方向所在。安远兮低下头,见我傻傻地张着嘴,笑了笑,我回过神儿来,脸微微一烫:“那你知道我们应该走的方向了么?”我对北斗星指示方向一说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想到这书呆子竟是个行家。

    “嗯。”安远兮点头道,“正所谓‘斗柄指东,天下皆春’,现在是春季,斗柄所指的方向是东方,就是我们回沧都的方向。”

    “咦?斗柄指向还要按季节划分么?”我讶异道,我还以为那星星的指向是固定的,幸好刚才没有在他面前大放阙词,否则丢脸就丢到太平洋去了。

    “不错,夏季斗柄指南,秋季斗柄指西,冬季斗柄指北,北斗七星是围着太一星不停旋转的。”安远兮解释给我听,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是你从书里看来的?”

    他怔了怔,脸上带些一丝茫然:“我都不记得是从哪里知道的了,大概是吧。”我记起他脑袋被人打破过,脑子有时有点糊涂,也不追问他了,笑道:“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要改写了呢。”

    安远兮回过神来,知道我在打趣他,不好意思地笑道:“也要姑娘先想到它才是。”

    “得了,那我们就顺着斗柄所指的方向走。”说了会儿话,身子好像没刚才那么软了,只是冷得受不了,安远兮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们无暇顾及这一身湿衣,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我们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那座湖是早就看不到了,广袤的草原让我们特别没有安全感,总觉随时都会被人发现,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们心惊肉跳,前面是一片茂盛的白桦林,我们走进树林,有了隐蔽物有遮挡,让我们稍稍松了口气,顿时,疲累、寒冷、饥饿、惊恐种种感觉一齐向我袭来,我的脚一软,融到地上,安远兮扶住我:“叶姑娘……”

    “我们在这里歇歇吧,这里应该离那湖很远了。”我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我好冷……”泡了这么久的湖水,穿着湿衣走了这么长的路,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寒意飕飕。

    他扶我坐到一颗白桦树下,低声道:“我去找点树枝来升火,你先休息一下。”我软软地靠在树干上,看着安远兮钻进林子里,感觉头晕乎乎的,身子冰冷,这样下去会不会得肺炎?蔚蓝雪这副身子可是娇弱得很,想我前世那结实的身体几年都不会得个感冒,上了蔚蓝雪的身却总是在生病、遭罪。

    “叶姑娘……”安远兮从树林里兴奋地钻出来,“前面有个牧民丢弃的小棚子,我扶你到那边去休息。”他扶起我,抓住我的手,吃了一惊,又将手覆到我的额上,急道:“叶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你身子好烫。”

    我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低声道:“烫么?我只觉得冷,头好重……”

    他不再多言,弯腰抱起我,踉踉跄跄往林子里钻,一路跌跌撞撞地把我抱到他说的那个小棚子那里。我勉强睁眼打量,果真是个小棚子,那是用树枝和破旧的羊皮毡子搭起的人字形窝棚,只有半人高,勉强可以挤下两个人,棚里铺着厚厚的枯草,还有一张破旧肮脏的羊毛毯子,棚外有生过火的痕迹,有废弃的烤肉架子,还有用剩的柴枝。安远兮弯腰把我放到草棚里,在草棚的角落找到两块取火石,迅速把树枝拢到一堆,在小棚子门口升起一堆火。

    我们的衣服搭在烤肉架上,我**着身子,将自己裹在那张又脏又破的羊毛毯子里,烤肉架上搭着的衣服,成了一道屏障,挡在了小棚子门口,将我和安远兮隔开。我蜷在棚子里瑟瑟发抖,安远兮守在棚外的火堆边烤衣服。入夜后,草原上的温度更低了,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子根本抵不住寒意,我看见自己手上的皮肤冻得有些发青,身子越来越僵,头越来越重,我再难支撑,神智沉入黑暗,终于昏睡过去。

    ——20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