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遽叹了一口气,“可是他的医术是咱们暗宫数一数二的,几乎没有他救不回来的人。且他本是去救人的,也算受害者,所以暗宫中人便同原家人商量,想留下他,只是要将他锁起来,关在寒烟岛。可等我记事起,这个鹤叔竟逃出来了,那时的好手皆在紫陵宫中有去无回,青黄不接的,唯有不问世事的妖叔能制得住他。偏偏妖叔记性又不好,不愿意再出紫川了。暗宫中人也怕妖叔万一出了紫川想起往事,也会伤人。

  “唉,我那时还小,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设计骗他前往紫川,说不如向妖叔炫耀一番,再一起看看能不能查清这块妖石的来历。他信以为真,进入妖叔的地界,我便联合妖叔将他用千年乌钢锁了,然后妖叔又用紫川之水将他的记忆抹去。我编了一个故事,他就以为的确是自己认错了,不过是块普通石头,愿赌服输,便也没有想过再要将锁铐去了。可是这三天,暗宫里面没有一个人过得太平的,好在妖叔又将他制伏了。”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

  这时,梆子突兀地敲了四下,惊破了死寂。冷月无声,银子般的月光正洒在墙头的凌霄花上,好像无数华丽的眼睛正清冷地看着我们生死挣扎。

  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那块邪王石,你是几时给锦绣的?”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白面具的脸瞪着我,“你……”

  我没理他,只是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把这块石头送给她是要对付她呢,还是要帮她对付什么人呢?”

  他慢慢坐了下来,讷讷道:“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这女人,猴精猴精的。这是我少时的事了,说实话,连我自己也差点忘记这件事了,”他叹了一口气,“只依稀记得那时的她总是恨自己太弱,报不了大仇,便总躲在西林里哭……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帮她除掉柳言生。后来柳言生死了,我也不想这祸害人的东西留在暗宫,便也没有去深想,久而久之,便也忘了。”

  我的胸腹这几天明显好了很多,基本已不疼了,可是此时此刻,还是跟着我的回忆隐隐地疼了起来。我抚上伤口,深深望着他,“谢谢你曾经照顾过锦绣。”

  他似乎平静下来,又看向我,“你竟然相信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的面具,平静地笑道:“因为你是非白的亲兄弟,所以我无条件地相信你。”

  他呵呵笑了两下,没有任何感情地问道:“你如何会这样想?”

  “之前司马鹤前辈离得我近,我听到他明明对着你,却恶狠狠地咒骂,原氏中人全是吃人的恶魔。你虽称呼瑶姬夫人为母后,可是我一直就觉得很奇怪,明明你是她的儿子,可是她却对你时冷时热。”我叹了一声,淡淡说道:“后来我才明白,因为可怜的瑶姬夫人,自己也一直很彷徨而无奈,实在无法确定该爱你还是该把对原氏的仇恨全发泄到你身上。就在三天前,我想她和你全都明白了,原来她把你看得比她的性命还要重。”

  黑暗中的司马遽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头深深地垂了下来。

  我停了两秒钟,确定他身上没有任何攻击的信息,便继续说道:“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当年的圣祖陛下和圣上可以轻易地平息了暗宫的叛乱?对原氏,是盟友背叛,夺妻之恨;对司马氏,则永失自由,杀子之仇!无论哪一边,都是切肤之痛、刻骨之恨。不管怎么样,即便暗宫最后愿意顺服,原氏凭什么让司马氏再回到原来那种互相信任、合作无间的状态呢?

  “可是,如果让自己的兄弟,甚至是让自己其中一个儿子做人质,或是过继给暗宫,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是吗?而相对的,暗宫也把自己的一对孩子送给了原家做质子,这样彼此把对方的孩子看作至亲骨肉,自然可以相安无事。再说原氏长子入赘司马氏,本来就已是司马家占便宜了,更何况是亲上作亲。”我轻叹一口气,慢慢向他伸出手来。

  他疑惑了一会儿,慢慢接住我的手。

  我像亲人一般握住他的手,感到他手心溢出的汗水,慢慢地颤抖着,“我自入了西枫苑,便发现你可以进出自由。永业三年,非白对付原青舞,后来非白把我托付给你,而你又把爱妻独子托付给非白,想来你必定同非白关系匪浅。后来我渐渐发现你同非白,无论武功、行事上的合作都太有默契了,彼时是想非白少时常在暗宫治病,你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故而了解彼此,却不知你们本就是亲生兄弟,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永业三年那次在温泉,你故意给我看你易了容的刀疤脸,是不让我发现你同非白长得相似。而上次在暗宫出逃后,你故意胡乱弹琴唤醒我,是怕我发现你同非白一样……有着冠绝天下的音乐造诣。

  “那三十二字真言中有‘双生子诞,龙主九天’,我虽然不知道,原氏凭什么认为只有诞下双生子,才能有继承权。可是圣祖有了圣上和大爷一对双生子,便引起了明家的警醒,就算圣祖把大爷放到了暗宫,对外宣称双生子中夭折了一个,却还是引起了日后的原明相争,灭门之祸。而圣上有了非白和你这一对孩子,便真得认真为你们谋划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了非白,选你做了质子。可是圣上却为此残害了突厥女太皇,害死了非珏的一个兄弟——本来他也是一对双生子,”我沉痛地闭上了眼睛道,“这也使非珏先天失调,被迫去练那害人的无相神功,一生痛苦。”

  司马遽喃喃道:“原来如此,难怪四傻子要练这么邪门的武功,最后还要变成杀女弑母的恶魔。”

  我在黑暗中继续说道:“永业三年,在紫陵宫门口,非白说过你袖手旁观,你确实可以不用帮忙的。可是我知道,你曾经想暗中偷袭原青舞帮非白,救出我们的,只是被她发现了,所以你只能在旁边以机关助我们了。”

  他终于忍不住,颤声道:“连非白都不信,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笑道:“你忘记了吗,我有天眼的。”

  他哼了一声,有些孩子气地一下子推开了我的手。

  我不以为意地把手放回被子里,轻笑道:“我以前一直很生气,也很纳闷你怎么老对我无礼,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在暗示我,你同非白的关系。你骨子里很想让我知道这一切。我现在也明白了,一个人活在比原家还要扭曲的司马氏暗宫里,有多可怕、多寂寞、多痛苦。”

  司马遽脱下白面具,慢慢地向我侧过来,久久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室内很暗,我其实根本看不到他长什么模样,我知道,他也知道。

  可是,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猜的是对的。

  “我猜……你同非白一样,也曾经狂热地爱过锦绣。你应当比非白更了解锦绣的另一面,所以你把这块邪王石给锦绣,想帮她复仇。可是你和锦绣都没有想到,我会替她杀了柳言生,你自然不会想到她一直留着这块石头,有朝一日会用来对付我。”

  我苦笑了一下,心上好似有人狠狠地挠了一下。

  “锦绣赏下这个琉璃钟时,也是防她算计我,我也让人仔细地检视过一遍,确定没有异常。而我贸然扔掉这琉璃钟,是对皇贵妃的大不敬。说实话,这钟的声音真好听,模样又漂亮,我打小就很喜欢,也舍不得扔,便放心用了,只是奇怪这钟老走得慢三分钟。我遍请所有的能工巧匠都修不好。一直以为是因为当年被人摔过,关键的零部件摔松了,原来是她在琉璃钟的锤子里放了好东西。太傅案之初,她带非流来西枫苑看过我,结果一看到这个钟放在这里,便说让我带非流看胭脂梅,匆匆忙忙带着非流走了,至今也没有进过西枫苑。其实那时我起过疑心,但是后来我忙于玉装楼的生意,来去匆匆,自然也淡忘了。”

  心中如凌迟,绞痛着,渐渐泪流满面,我轻轻地咳了起来,“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这邪王石的辐射能力这么厉害,尤其是针对我体内另一块奇石,可能起了某种化学反应,就反应得特别快一些。”

  圣上当年曾用这座琉璃钟的声音,无影无形地除掉了当年的劲敌明惠忠夫妇。锦绣跟随圣上多年,想必耳濡目染,圣上的智慧和阴狠可谓是学得十足十了,而这一招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心中绞痛,咳得更猛,他便递给我放在床头的冰糖雪梨人参汁,“你……你快喝些润润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唠叨呢,知道就知道呗,说了这一堆,不就想显摆,你比我聪明呗。”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泪流个不停。

  他不屑地粗声喝道:“别哭了,光哭有什么用?这些年,有几个人能斗得过你的好妹子?想想圣上的后宫多少漂亮女人,结果只有她成了皇贵妃,只有她怀上了圣上的龙种。你得做好准备,这不过是个开始。琉璃钟一毁,想必她已知你识破她的诡计,只怕会加紧下手。”

  我气苦地擦着眼泪,无语地捧着碗,喝了两口冰糖雪梨人参汁——那汁里加了雪梨和冰糖,甜润入心,可此时喝来却只觉得苦,比我前世第一次喝阿拉伯黑咖啡都苦。我便把碗推向他,气若游丝道:“我今天已经喝了三大碗了,你喝了吧,这是那鹤叔开的奇方,里面用西洋人参,还加了雪莲花和金蝉花,最是活血化瘀,解毒消肿。我问过小放,他说过这对受过体外伤的人亦是圣药。”

  “我不用女人可怜。”他倔强地说道,黑暗中的目光发出清亮而冰冷的光芒来。

  不愧是亲兄弟,他的脾气倒同非白一样倔,生起气来也一样像个受伤的小孩子。

  “我从不可怜人。”我虚弱地淡淡一笑,无奈而苍凉道:“如今,你是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们必须快点恢复起来,才能对付我们强大的对手。”

  这世上最无常的便是这可笑复又残酷的命运!

  曾几何时,锦绣,我此生唯一的亲妹妹啊,早已悄悄地成了我的对手、我的敌人,甚至是欲将我残忍致死的杀手。而眼前这个我少年时代的西林噩梦,白面具,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我的盟友,最讽刺的,现在还是我的亲人。

  我没有力气去问他和非白哪个更年长一些,只是端着药碗,一味地看着他。端药的那只手袖口露出半截小手臂——短短几天时间,已然如骨如柴,连我自己看着都觉触目惊心。那碗冰糖雪梨人参汁更重如千钧。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却不愿意收回。我露出微笑,坚定地看着他,而他久久地凝视了我一会儿,慢慢地接了过来,端到自己面前,不客气地一口气全喝光了。

  我对他鼓励地点了一点头,慢慢闭上眼,也不去管他,沉沉睡去,只知道他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靠在我床边坐了很久很久。我实在太困了,顾不得去看他的脸。

  那一晚上,我又梦到了谢夫人,她对我满怀舒解地微笑着,然后从袖中拿出那个瑶姬送的华宝面具,交到我手上。那双冰冷的手握了我好一阵,直到我冷得开始打哆嗦,她才微笑着飘然而去。

  我再一次见到司马鹤的时候,是十天后。他还是戴着铐子,不过铐子乌黑锃亮,是全新的一副,还加了双重的锁,人也换了件较长的新麻衣。他对我的恢复表示满意,但对恢复的进度感到无奈,“不行,这样慢,要是病情反复就不好了,我得下剂猛一点的补药才行。”

  “要开十全大补膏吗?鹤叔,”司马遽笑问道,“看她瘦得多像妖叔。”

  哪壶不开提哪壶,司马鹤果然气得哇哇大叫,响声如雷,“臭小子,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们又同老妖联手骗我。”作势又要抓打他。

  齐放这回果断地站在我跟前,堵住我的耳朵。

  “算了,老夫有时脑子是不太好,若再伤了阿瑶也不好,”好在司马鹤及时住了手,自语了半天,最后对司马遽恨恨道:“去,到老妖那里要几条金龙,给她补补身子。”

  人血馒头!我恶心地想着,虚弱地把喝下的药全吐了出来。

  转眼处暑便至,一场秋雨一场寒。我久不出门,病情渐渐传了开来,最后惊动了皇帝——因我把消息封锁得紧,所以宫里不知道我已渐康复。

  八月初七,立秋一至,长安终于消退了火气,梧桐开始落叶,西枫苑通往紫栖宫的百年梧桐道上黄叶翻飞,如蝴蝶飞舞,一路尽斑斓。

  史庆陪代替圣上来看我,我都不用装,史庆陪一看我瘦得皮包骨了,立马老眼淌泪,但抹过泪之后,立刻同我商量:得早做打算哪,尤其是富君街上那么重要的产业,得找一人暂时替我掌管。我不动声色地问圣上觉得何人可担当此大任。

  果然史庆陪委婉表示,现在诸王皆在前线领兵打仗,若找个至亲之人自然最为可靠,数来数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便只有锦皇贵妃,而且皇贵妃也一直挂怀我的病情,天天为我落泪。

  我多么希望,没有任何人在我面前提锦绣啊,这一来就十足十地证明锦绣所为,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我死后的第一继承人了。

  我当时只觉怒火中烧,眼看着这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一口郁积多日的血喷到了史庆陪的华袍上,他吓得脸上的粉掉了一堆。

  皇帝派御医来最后一次确认我的病情时,惊讶地发现我已经能够下床了。

  不久,枫叶儿皆收了喜气,银杏叶子随秋风碎金纷飞,我的马车碾过黄金铺地的杏道,来到了富君街。还是按老规矩,伙计们看铺子,大掌柜们站到铺面前迎接我。考虑到我身子刚愈,怕惊着我,齐放便没让人放鞭炮,只沿街叫道:恭贺君老板身体康复。我也微笑着点头致意,表示感谢。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科研人员们颇有进展,战舰已初见雏形,君氏的科学家同工部侍郎裴溪沛已经熟悉了,裴溪沛也从当初的盛气凌人,渐渐被君氏科研部的科研热情和管理方法所折服,也勾起当初入朝之时出于对科研的尊重和严谨。见我来了,更是抓着我不放,问了半天。齐放怕我累着,便找借口阅账将我拖了出去。之后裴溪沛成了西枫苑的常客。

  因攻打张之严的主要兵力为奉德军,故我同原奉定亦接触渐多,与奉德军上下的军人也慢慢熟了起来。他们见我一骨瘦如柴的文弱女子同他们一般吃苦,倒渐渐除去了对我铜臭商人的偏见,有一些军人是于飞燕的旧日朋友,知我底细也多些,同我的话亦更多。

  原奉定的心腹卢伦回西京述职时,还专门拜访了我一次,亲自试验了一次战舰。他认出了我,不由会心一笑。后来他打听到我的故事,又见我瘦成这样,还以为是为了奉德军进攻东吴而鞠躬尽瘁,成为了我在奉德军中的第一个朋友。

  原奉定有一点同非白挺像,就是不太爱说话,而且喜怒更不形于色,总体感觉上性格更抑郁些。除了正常工作交流以外,他整个人惜字如金,不苟言笑。

  也难怪,在等级森严的原家多嘴多舌都只会自找死路,只有在战舰下水成功那天,他的俊脸上才露出难得的笑容,显示了原氏家族美男子应有的俊朗和魅力!

  我不由感叹,前世那个浮躁的时代,众多的诱因造成了一堆的剩男剩女,而这个时代,却是因为这些众多的红颜祸男,使得大量的大龄女青年无怨无悔地待字闺中。

  身体差不多全好了,我仍以为大塬和晋王修行为名,推托了宫里所有的宴饮,一心扑到富君街的生意上。因为我无法面对我亲生妹子要杀我的事实,尽管在弱肉强食的原家,这是最基本的戏码,可我还是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和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