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再引原非清到顶层。反正敏卿也正好来了,让她以高超琴艺和绝世风情引开这个自诩风流的大傻蛋。
我打定主意,领着司马遽和小彧飞奔到三楼。我唤来两个武功高强的暗人说道:“你们且护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除非齐总管前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不想,原青山打开门,看着我剑眉微微一皱,“出了什么事?”
我笑着摇摇头,“无妨,只是寻常巡夜的。”
瑶姬看我有些紧张的样子,原青山便淡笑地安慰她道:“阿瑶莫怕,有我在,万事无忧。”
瑶姬这才放下心来。我心中却一动,看向原青山了然的凤目,恍然一悟:原奉定和原非清两人平素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今日在一起巡夜想必心中有疙瘩,可以乘此挑拨。而且我手里还有一张大王牌,最后可以请原青山假装圣上,再把他们全部撵走。
我定下心来,跑下甲板,整理衣物,扑了一些粉,遮遮伤处,以最光鲜的模样站在灯火下。
夜雾迷蒙中,几艘大船悄然显了影子。一个英武俊美的高大青年正站在对面最大的船头上,正是原奉定。他身穿天蓝金寿纱外套,金蟒结罗箭衣,锦帽云靴,酷着一张俊脸,领着数十个黑衣劲装侍卫迎着水汽逆风而立。
两船刚搭上船板,我装出热情的样子,行了大礼,“君莫问见过宁康郡王。今日郡王驾到,真是蓬荜生辉啊。”
按理说,当我以皇商身份出现时,他无须向我还礼,可是他还是对我垂首见了礼,淡淡笑道:“王妃好雅兴,男装倒也恁地好看,果然是‘莫问东海君,蓬莱借银人’。君大老板这艘大舫如此奢华,何来蓬荜之意啊。王妃太客气了。”
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原奉定对我说话这么客气,还夸我好看了!我更加疑心了,便嘻嘻笑道:“金银乃身外之物,今日得见郡王与东贤王,同过七夕,才是莫问三生有幸,这是海水的银子也买不来的荣耀啊。只是既见了东贤王的青龙舫,何不见王驾呀?”
他微笑道:“本王本在渭河游玩,不想正遇东贤王,有侍从报闻王驾身体不适,需解酒药,正巧本王也用完了,适见有一艘豪华大舫在此,特来讨些。不想原来是君老板的大舫,有幸得见王妃。”
你一当一品郡王的,威震沙场,连解酒药都要来问我借,说出来像话吗?丫白混了。
心里这样想着,却倒挂了我的泰迪眉。我的玉骨扇一拍掌心,似关心似痛心又似担心地呀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东贤王如今怎么样了?待莫问过去看看他吧。”
奉定赶紧一拦,笑道:“不必劳动芳驾了,我过来取便是了。”
还不等我回话,他早已像大鹏鸟般飞到我的船头。齐放和身后的武士全都向前站定。
嗨,您老果然是姓原的,还真不客气。
我淡笑如初,“郡王的轻功好生高明,小人佩服之至。既如此,小放啊,带郡王前往三楼吧,让小玉把药匣子准备好。”
万年的冰山帅哥露出一丝笑容来,向里让开了一条路,一摊大掌,恭敬道:“小人在前面带路,郡王请。”
我正要跟过去,这时,大船里又钻出一个人来。那人扑着一张大白脸,一个瘦弱的少年使劲扶着他在船头吐了半天。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不由愣在那里。那人见认出他了,便对我摇摇晃晃地行了大礼,捏着嗓子对我虚弱地笑道:“见过晋王妃。”
那人看了看我男装的样子,又改口道:“奴婢糊涂了,是君大老板才对。”
这不是史庆陪吗?咦?!他怎么来了,明明太监无旨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我猛然醒悟,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声道:“臣、臣皇商君、君莫……问……接……接驾来迟,罪该万、万死,万、万岁,万、万岁,万万岁。”
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结巴了,这回结巴得把一句简单的接驾说了三四遍才说清,在场诸人皆吓得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果然,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庆陪,朕说了吧,让你别出来。看看,你一出来,君大老板肯定会认出朕来的。”
史庆陪歪歪扭扭地跪下来,痛苦道:“奴婢罪该万死。”
已走到我身后的原奉定,面色变了一变,又像大鹏似的跃回青龙舫。
灯火亮如白昼,大理朝的皇帝前脚刚走,大塬朝皇帝就这样巡幸到我的大舫里来了。
我的三层正有他见不得光的孪生哥哥一家正私相会晤,犯了原氏和司马氏的千年族规,可以让我被秘密处决……
我的大嫂一家子也在。虽说节日期间臣僚宴游是可以,但圣上刚刚严禁皇族无事不得同大臣过从甚密!这事可以让我被五马分尸……
我同大理皇帝刚刚见过面,可以判我个里通外国、谋逆通敌之罪,够我行刑凌迟几遍……
这些罪名让我的脑袋被砍一千次都不够。
果然,这世上本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而已!
方才某人可劲咒我死在原家手上,现时现刻报应就到啦?
段月容啊,你个乌鸦嘴啊!
镇定、镇定,我对自己反复说道,一定要镇定。我必须得挺过这个糟糕透顶的七夕。我的脑袋是一回事,还有暗宫诸人、于飞燕的家眷、我的学生,还有伙计等一干人的脑袋全在我手上,甚至还要连累非白。
一双九龙金绣羊皮官靴站在我面前,我竭力稳住声音,做欣喜状,“微臣何幸……七夕得见圣、圣驾。”
“木槿前一阵子才闭关休养出来,身子想是没有全好呢,还是快快起来吧。”皇帝在上方对我亲切地说道。
我冒着冷汗爬将起来,心虚地想:圣上是在讽刺我吗?
我抬起头,却见皇帝穿了一身家常金丝线绣龙纹月白锦袍,梳了个髻子,同非白一样用一根白玉簪簪了。周围家臣也通身寻常富户的打扮,倒还真像一位普通的携家人在七夕夜游渭河的世家老爷。
皇帝对我愉悦地笑道:“方才在水中央便听到你这大舫传来的天籁之音,便一心神往,想看看那位技艺非凡的佳人,奈何……”他无奈地摇摇头,叹声道:“朕今日之所以借非清这艘青龙舫本就是图个快。非清还夸海口说是向江南造船世家宗氏特别定制的,体轻身灵,可游可战,不想内务府花了这百万雪花银的,却如何也追不上你这大舫。”
我正要找敏卿来搪塞,皇帝却又不停地四处张望,奇道:“卿这艘船是何处奇人所铸?体积庞大,却如此轻巧,嗯,你的帆好像比一般的大船大多了。”
到底是当皇帝的,估计听琴音是假,尾随我的战舰是真。
我当下垂首奉承道:“圣上果然火眼洞明。此舫亦为江南宗氏所制,不过臣只定了船骨等主要的配件,混入棉织物,散拼装船,历时半年方秘运到长安,然后又花了一个月着下人按图纸装拼龙骨,并稍作修改。”
皇帝不满足于我的介绍,便提出要跟我四处走走看看。我正想拖延时间,好让暗宫的人先躲到暗舱去,便暗中使了个眼色给小玉,小玉便悄悄退出,向三楼走去。
我先引皇帝到舫头,让桅顶的伙计照亮火把,大声道:“圣上请看,这艘舫虽大,但舫头比一般舫要尖锐一些,是为了减少水及风的阻力。寻常船只以人划桨,故费人工,战时,只需炮火攻击,船夫再多,亦会损伤。臣与众能工巧匠寻思半日,便往桨叶和船舤处花了功夫。这艘大舫有两只桨叶,皆呈螺旋状,以精钢铸成,且比一般船只的要大很多,隐在船尾暗处,不易被敌人的水鬼发现。这船帆果然没能逃得过圣上的法眼啊!”我充满感情地恭维道,“这艘船的船帆正是大一些,故而制作时,亦比一般的船帆要浸油时间更长,是以更牢固些。”
“你这不像是造宴游嬉乐的大舫,倒像是造战舰哪。”皇帝抚须喃喃道,看着我目光如炬。
我自然告了声臣罪不可恕,再次右膝跪倒。
皇帝假装抚着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卿何罪之有啊。”
我便徐徐回道:“圣上明鉴。今岁,窦逆受死已是意料之事,圣上命宁康郡王开拔徐州,晋王暗揣圣上有讨伐东吴之意,而东吴难攻,吾家北面事君久矣,不习水战,而东吴面水背山,易守难攻,犹擅水战。所谓君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臣琢磨若要在水战讨便宜,必得精良战舰,配备威猛火力方有胜机。臣在东吴数年,张之严甚狡,虽与臣交好,却从不示臣战舰,可见确有秘密武器。而其战舰全由江南水府名家宗氏所制,臣欲得一艘宗家船只研究,怕宗家和张氏起疑,便令伙计以另一化名只定了一副龙骨,载回仔细拼接钻研。圣上不喜后宫干政,臣亦懂此道理,只是一片赤胆忠肝,只为夫婿家国,然臣确为原氏妇人,实不应插手才对,但请圣上治罪。”
皇帝淡笑道:“晋王可知你已经开始研究战舰?”
“回陛下,臣确已禀明晋王,也是晋王同意之下,臣才敢有所行动。”
皇帝点了一点头,笑道:“木槿都说了这一片赤胆忠肝的,叫朕从何治罪呀。”
他笑呵呵地让冯伟丛扶我起来,并让我引他到四处转转。他冷笑道:“朕不喜妇人干政,是不喜那些自以为是、愚蠢傻奸的妇人扰乱朝政。”
他抚须叹道:“木槿所为,实在是家国之福,晋王之福。”
皇帝只让史庆陪、原奉定、沈昌宗三人跟着。我们慢慢从舱底出来,我便自然而然地引圣驾到三层雅间,打开门时,早已人去楼空,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暗中嘘了一口气。
皇帝的目光定在西墙的一个紫檀木九层多宝槅上,随手拿了一个万花筒,一开始不知道怎么玩,还以为是玉握什么的,拿在手里甩来甩去的,我便小心翼翼地举起给他看。
皇帝略唬了一跳,可不久便看得出神了,稀奇了半天,呵呵笑着传给沈昌宗他们看。
史庆陪夸张地惊呼:“哟,娘……君大老板这是会戏法吧,这花怎么一直在变哪。”
“此物叫万花筒,利用镜片的成像原理,通过光的反射而产生影像,最终形成这些美丽的图案。”我流利地从容说道。
众人木然地看着我,八只眼睛眨了半天,表示一点也没听懂。
我便耐心地解释道:“其实就是用几块琉璃镜合在一起,互相照,就会拼成漂亮纹样了。前阵子臣身体不适,在家里没事做,整天发呆,老想着小玩意来给自己解闷,后来病好了,就想做出来送给汉中王和郡王世子几个孩子玩儿的。”
众人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继续下一个星空投影仪,把多宝槅上的小玩意儿摸了个遍。
这些小玩意主要是我用来送给瑶姬的。因为接触下来,发现瑶姬因为童年时代受过强烈的刺激,发病时智力会退缩到九岁偷进紫陵宫那年。司马遽告诉我,一般这个时候,要么以美丽的音乐安抚她,要么用些稀奇的小玩意给她摆弄,像哄小孩子一样,她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我便先做了盏星光投影仪,让她明白黑暗中也能看到美好的东西。那次是真的奏了效,当然后来我还用来哄动物园一帮孩子们。现下正好可以树立我立志相夫教子的贤惠形象,以减少圣上他们对于我妇人干政的印象,便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解释,句句不离孩童。说了大约半个时辰,小玉他们为我们换了三四次茶,总算结束了七夕科普教育课程,我的嗓子也有些哑了,便微笑着收了声。
“非白和绣绣以前老说木槿喜欢摆弄些稀奇玩意儿,这回朕也长见识了。”皇帝摆弄着一个魔方,有点入了迷,眯着眼咕哝道:“此物甚难解。”
我们大伙都毕恭毕敬地陪着皇帝玩了一会儿。皇帝玩累了,打了一个哈欠,把魔方收进袖子里,厚着脸皮郑重道:“朕拿回去仔细琢磨去。”
我们大伙都被逗乐了。皇帝让我领他到顶层雅间参观。这时已过子时了,我想老爷子累了吧,该放过我了吧,不想他却以原奉定出征劳累,先让他坐舫回去,却嘱我陪他在顶层坐一会儿。
渭河上亦有多只画舫悠悠荡在水面,宴乐之声不绝于耳,火把亮得似要在碧波上燃烧起来。对面车水马龙,喧嚣声微微传来。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七夕下半夜是陪皇帝度过的。他拿着盘龙金樽慢慢啜饮着,望着满夜璀璨的星空,眼中只是一种超脱尘世的平静。
他喟然长叹道:“朕很久没过七夕了。”
“敏宜嫁过来的第一年七夕,她非要吵着闹着回娘家过,也不知是什么人在等她一起过似的,”皇帝轻哼一声,眼中鄙夷一闪而逝,过了一会儿面上慢慢浮起柔和的淡笑,“梅香正好身体不舒服,便留在庄子里,我便偷偷带她出来逛夜市。那时我也想包一艘小画舫。也许木槿不信,那时的原家仅仅是维持一个表面大族罢了,其实囊中羞涩,手头拮据,也难怪相府千金看不起自己的相公。那年七夕,我兜里的钱还不够带梅香上馆陶居的。”
皇帝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梅香却毫不在意,对我笑得那样开心。后来朕便装成琴师,带着她混入一家富户的大舫。朕还记得,那艘舫好像是叫溅玉吧。那时我在溅玉舫上,第一次弹琴给她听,便是一首《长相守》,没想到她听得流泪了。”
皇帝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满是缅怀往事的宁静,微笑地轻声道:“朕知道,她根本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一个粗使丫头。她是钟灵毓秀的精灵,她明明是懂得《长相守》的。”
许是接下去想到了不愉快的往事,皇帝的眼神慢慢开始破碎起来。我想起非白,心里也难受起来,不知道怎么接话。皇帝却忽然转过脸来,对我笑了一下,“自从木槿回来,就一直尽心持家,从未同朕提起十年前那三个愿望,现在朕倒是忽然想起,不如咱们聊聊。”
唉,这思路转得太快了,典型的原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