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说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产早已缩水不止,就算见过些稀罕玩意儿,但有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如何比得圣上亲赏予你的好物件。这倒还是其次,倒是皇上给锦绣的恩典,姐姐艳羡不已。”
这一番话下来,锦绣果然很是受用,紫瞳盈满了得意之色,拂了锦袍的广袖咯咯笑个不停,直笑得连那袖口上绣的芍药花都似要飞起来,“哎哟哟,木槿,我可服了你了,你的小嘴还是像以前那样甜,难怪咱们家的北晋王为你痴狂如许了。要什么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给便是了。”
“哎,这个,是这样的……”我正要开始。
这时,有太监洪亮的传颂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我的请求被搁了下来,只得随着一群女人统统去中庭迎接皇后。
年轻的轩辕皇后盛装站在中庭,着一身大红缭绫的广袖襦裙,上面精工细绣了六只金凤凰穿梭于白牡丹之上,脚着高高的蜀锦珍珠履,站在锦绣身边,容貌虽稍逊几分,但贵在笑容可掏,年轻可爱,倒也令人如沐春风。
她的身后跟着同样盛装的原非烟,拖曳着鹅黄银缎大裙摆,贴了荷花钿的妆容精美,眉眼画得极是修长,百花髻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凤步摇簪,在一群女人之中更觉气质贵绝,只是娇躯在微风中略显清瘦。
一群华贵的女人像热带鱼一样,纷纷华丽地游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大殿上立时空旷了起来。
齐放也走了进来,行礼并报备了演出。
“众贵女可都来齐了?”皇后问向身边的宫女。
锦绣向座中扫了一眼,垂目侧身道:“诸位内外命妇皆已入席,唯有连姐姐还未到来,不如容臣妾让他们先开始吧。”
皇后大度淡笑道:“无妨,可再等一等。”
锦绣便着宫人奏起编钟,雅乐立时传遍东贵堂。因皇后同皇贵妃都在,内外命妇皆肃然而坐,不敢造次。
皇后同锦绣聊着家常,目光落到我的披帛上,看了几眼那新颖的几何图形,便笑道:“晋王妃的纱帛花样好生漂亮,还没见过这样新奇的花样,听说出自君氏之手。”
我亦俯首敬诺,“正是君氏玉楼装的设计,不过纹样新颖些,论质地却实不及娘娘身上的纱帛轻柔飘逸。如果臣妾没有猜错,应是亳州最新样式的印宝纱吧。”
皇后的眼中闪过惊讶,愉悦道:“王妃好眼力。”
我便与皇后就时尚前沿的话题聊了几句。原非烟描绘过长的凤目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露出一丝嘲讽。
忽然,一阵低沉的当当声从珠帘内传来,我同皇后扭头看去,阳光正洒向一座做工精致的西洋琉璃钟,那琉璃置面上正泛着金光,顶部的小门大开,一个脑袋上梳着个大辫子的小丫头木人弹了出来,咧着滑稽的大笑脸,跟着当当声摇摇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后弹了回去。
啊,这个丫头长得很眼熟啊。
“看着眼熟吗?”锦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把我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她正俯在我的耳边,背着众贵女,对我扯了得意的鬼脸,任描绘再精致的眼角挤出一条淡淡的笑纹来,我给逗乐了。她对我轻笑道:“这琉璃钟有些年头了吧。当年皇上命连姐姐搬到北斋宫,想一起搬走,结果下人们不小心摔了一次,坏了报时小人,皇上便顺水推舟地给姐姐又赏下一座更大的。听说那钟字还是用象牙和珠宝镶制成的呢,我却舍不得把这座扔了,便着人修缮,索性把那个报时小人换成你的模样,继续用着,看看像不像你小时候那傻样!”
皇后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看了一眼那个小人,略惊呼道:“晋王妃年少时便是这副模样吗?好生、好生可爱。”然后妙目频频看向我,满含深思。
我猜其实她的潜台词是:真想不到你当年好生丑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将的?
我便嘿嘿干笑了几下。锦绣抿嘴笑得更甜,纤指一扬,唤了歌舞,却见十几个身着白纱的舞伎,手持大拂来到殿中,跳起了宫中流行的白鸠舞。
舞乐渐渐舒缓了场中气氛,众贵女也开始低声笑着聊起来,锦绣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却压低声音对我道:“当年我初被调到夫人房内,就为一天没有擦拭此钟,便被她杖责十下,我当时便想,总有一日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裸杖的滋味。”
我正欲笑着回话,倒是宫人来报,“连皇贵妃娘娘到。”
不一会儿,连氏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她慢慢走了进来,给皇后行了大礼。
这是我自回到原家后,第一次近距离看连氏。年岁同样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甚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她鬓边的青丝已暗暗染上几丝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窝还是深深地浮肿起来。眼睛仍然漂亮,却已经被丧女之痛经年累月打磨得毫无神采。我注意到她的面色极度苍白,乌黑的青丝上虽压着金钗宝钿,但仔细一看,夹杂着几丝雪白,竟有些许凌乱。
锦绣敛了笑容,站起身来,按长幼之序微微向连氏行了一个礼,而连氏却必须回一个完整的屈膝礼。
“今日乃是皇上准皇后宴请后宫诸姐妹,及众贵女前来观赏天下闻名的君氏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着人来通禀一声。奈何令皇后娘娘、后宫众姐妹,及众内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时?吾原氏最重礼法,姐姐又是宫中老人了,此举实在有违宫闱体制,兼有藐视皇后之嫌,难做后宫楷模。”
这个帽子太大了,连氏的眼中闪出一丝憎恨来,目光也更冷了。年轻的皇后正要开口劝解,旁边一位略年长的嬷嬷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后便默不作声了。
连氏平静下来,倨傲一笑,“你意欲何为?”
锦绣冷笑道:“姐姐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自然是实行原氏家法。”
连氏高昂起天鹅般细长的脖子来,大声道:“吾乃皇上正室发妻,你这嬖妾也配碰我?”
锦绣绽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来,“姐姐说得对,妹妹确为妾室,只是如今……只有皇后才是皇上的发妻正室,就连姐姐你……也不过是一个嬖妾罢了。”
所有人成功地看到连氏的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起来。
锦绣的语调逐渐强硬了起来,只听她厉声说道:“姐姐如此僭越,实属大逆。”
锦绣一挥华袍的广袖,不待侍婢前来搀扶,早已来到中场,猛然对皇后双膝跪倒,含泣道:“臣妾恳请娘娘按宫规责罚连氏藐视之罪,庭杖五十,以儆效尤。”
此语一出,众妇皆惊。高堂上的轩辕皇后饶是涵养再高,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只是凝着脸,对着皇后微一点头。
皇后轻咳了一下,微点头道:“准……奏。”
皇后的话音略带不稳,锦绣只是更柔声微笑道:“领皇后懿旨。”
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太监前来拉过连氏。连氏身边的两个宫女亮出利刃,挥退太监,可惜不及施救,锦绣身后的初喜如鬼魅一般冲到连氏身边。初喜的娃娃脸上仍然挂着讨喜的笑容,却众目睽睽下快速击落那两个宫女手中的利刃,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其中一人的手骨,拧断了另一人的脖子。
在场诸女皆惊吓出声,乱作一团。
锦绣掩唇惊呼:“好大胆的连氏,竟敢携利刃面见皇后!”
不知何人惊呼:“连皇贵妃欲行刺皇后!”
连氏求救地看向原非烟,然而原非烟却冷冷地垂下妙目,一言不发地玩弄着自己的珐琅指甲套。连氏绝望地想高声呼救,不想一群武婢快速地涌了进来,拖起她的宫人,连带捂住她的嘴巴,一并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连氏拼命挣扎,乌髻上的珠钗宝钿一路往下掉,零零落落地散在荣宝殿中,直至失去踪影,她的眼睛始终绝望而仇恨地盯着锦绣。
当年我与碧莹在荣宝堂内受辱的情景浮现眼前,果然风水轮流转,今日里报应终于到了。
轩辕皇后额际的汗水滑落到鼻尖,身边的老嬷嬷虽处变不惊,眼中却已起了波澜,以头伏地,用那苍老的声音缓缓道:“皇贵妃容禀,连氏毕竟侍候皇上多年,不若先行关押,禀明皇上,请大理寺卿会审,再做处理。”
锦绣慢慢抬起螓首,满面泪痕似梨花带雨,悲泣道:“皇后娘娘容禀,伊嬷嬷说得甚有道理,只是吾等虽出身武家,身为女流,亦随皇上在战场拼杀,然适逢太平盛世,何幸能得轩辕皇后母仪天下,福泽后宫?必是臣妾等姐妹前世拜佛积德,善因所致善果。皇上虽为天命所归,终是僭越宗氏,故而在后宫三令五申,务必以皇后为尊,面见皇后不得携刃,以恐惊扰轩辕宗氏。连氏此举乃是死罪,必会陷皇上于不义,恳请皇后立杖毙此孽妇,以示天下,皇上对轩辕宗氏、对皇后娘娘诚挚之心。”
锦绣说得情真意切,泪如泉涌,众命妇亦骇然跪倒,不敢发言。
就这样我的时装展示会变成了锦绣除去连氏的showtime。
轩辕皇后再次艰难地准了奏。连氏的惨叫声终是响起,声声传来,甚是惊心。锦绣却若无其事地挥了挥纤指,奏乐的宫人抖着身体,汗流满面地抬手,雅乐再起,连氏的惨叫声便慢慢地被时装展示会动人的音乐所掩盖,最后再听不见任何一丝声息。
一群群训练有素的模特走了进来,美轮美奂,衣袂飘飘。然而在座宫眷,再无一人有心去欣赏精彩的表演。皇后坐了不到十分钟,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板着脸离开了,临行之前让锦绣全权做主,然后多半吓得半死的命妇也煞白着脸找借口退了下去,大殿之中最后只有我陪着锦绣兴致勃勃地看完了整场演出。我想这绝对是我开时装展示会以来,最糟糕的一次,却也是订单最丰厚的一次,锦绣订下了今年君氏所有的纱帛。
结果后来没有任何一位仕女抱怨过对今年皇家赐物有任何不满,即便明知道纱帛远不及绫锦丝缎来得金贵。
那一天锦绣下旨订下纱帛之际,我终于开口请要几枝金蝉花,锦绣如是答道:“姐姐可真会挑东西,此乃是天下罕物,能救人一命值千金,更何况是我儿非流的命。”
“汉中王如今身体康健,你库之中至少有十枝,姐姐但求三枝便可。”我诚恳相求。
锦绣看了看我,冷冷道:“木槿,皇上素恶里通外国,南国疫症猖獗,我知道你要这金蝉花做什么用,只是你别忘记了,你如今乃是晋王妃,而我亦是中宫副后,莫要做些牵连我同汉中王,以及晋王之事才好。如今我等姐妹,只比当年更险罢了。你可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前有朝堂上的南嘉郡王和东贤王,后有深受皇宠的安念公主,他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他们心心念念地要挑出我们的错处,恨不能食我等骨肉。就如同我方才对付连氏一般,否则十五年之功,便毁于一旦。”
我一时语塞,心中一片寒冷地离开了荣宝殿。
回到西枫苑没多久,便有人通传,锦绣着太监来行赏。我暗想,莫非是锦绣改变了主意,偷偷给我送金蝉花了?
我抱着一丝希望来到花林道,看见一堆太监在哼哧哼哧地搬进一个大物件。
锦绣身边的大太监昌福抹着满脸汗水,尖着嗓子笑道:“皇贵妃说了,此物原为先朝历代皇后所有,是庭朝末年博宗皇帝的中宫赐予宣祖皇帝的,故而此物甚是珍贵,皇贵妃亦深爱此物,方才看晋王妃甚是喜欢这西洋琉璃钟,晋王妃前脚刚走,皇贵妃便使奴才为晋王妃送来呢。”
昌福身边站着一个高挑貌美的宫人,正嘻嘻笑地看着我们,正是上午刚杀了两人的初喜,对我纳了万福笑道:“晋王妃容禀,皇贵妃说了,晋王妃身体不适,不用专门过来谢恩啦。”
我木然地下了赏打发他们走,大太阳底下,抱着双臂沉默地看着这西洋琉璃钟。不明就里的众人围着华贵的西洋钟兴奋地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反复鉴赏。
后来齐放告诉我,就在五月二十一晚上,锦绣秘密把连氏家族的罪证呈报给太祖,太祖甚为恼怒,连氏为家族求情,惹得太祖更怒,便罚连氏跪在中庭一宿,第二日自然起得晚了,而锦绣又故意使宫人在她来的途中言语相辱,激她气郁于心,于是那日在大殿上连氏便忍无可忍,锦绣乘机以皇后名义除去了这位长年的老对手。
而我最终没有得到那金蝉花,倒莫名其妙地拥有了那可能造成我猝死的西洋琉璃钟!
五月二十六,内务府颁旨,君莫问任紫微舍人,专管庭朝采办,吏属内务府及户部管理,在户部挂四品官职,成了正式的皇商。
元昌元年,原氏后宫无声无息地死了一位太祖妻子,然而圣上一点也没有责怪锦绣胁迫皇后处死连氏,反而褒奖我与锦绣为皇室节省了大笔国库开支,并捍卫了皇后尊严。不久,有人告发连氏家族贪赃枉法,为夺田产,打死百姓、私拆庙宇一事,轩辕氏所掌握的情报起了重大的作用。圣上痛心疾首地抄了连家,连氏的父兄皆斩首示众,几个族叔流放荒凉的西关,自此百年连家毁于一旦,所有财物、田契皆充为国库,对最后那场窦周决胜战役的军用物资的补给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时人戏云:容颜永驻,但求一子;宠贵中宫,不问出身;兔死狗烹,西贱东贵。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忠燕府忽然发下帖子,一直深居简出的珍珠竟邀请我去赏园子里新开的荷花。现在不是赏花的季节,我自是没有半点小资的心情。然而珍珠一向冷静善谋,且是紫园的老人,又对大理的华山一直惦记着。上次我也差齐放前往询问,也许她有办法。
我抱着试一试的念头,来到了城中的将军府。
说起这个府邸,可大大的有来头,乃是当年西安守军总兵王年参的旧府第,在西安城中,除紫栖山庄外,这座府邸拥有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豪华的大庄园、最雄伟的楼台亭阁!其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当年的王年参都竭尽可能地比照紫栖山庄的模式来建筑,并加以管理,只是严格控制了礼制规格,以免落入原氏一党的口舌之中。
在史书上,王年参被史官称作对原氏尽忠第一人,当年南诏攻入西安城时,王年参的两个儿子王宝忠、王宝诚皆战死沙场,女儿王宝蝉及侍女绿萼被胡勇活捉后同日咬舌自尽,最后城破之时,王年参领着全家自尽而亡,成就了一段千古忠烈的佳话,可惜自秦中大乱以来,一大半宅子毁于战火。
燕子军重出江湖前夕,圣上早已秘密着人重新修缮了王氏府邸,并扩建了花园里的润湖,加栽了无数的名种荷花,赐名忠燕府,在登基后专门赏给于飞燕一家,彰显了皇室对一位平民将军史无前例的恩宠。当然,这里面可能也暗含了太祖对于飞燕外放八年的安抚。
一经入宅,于飞燕即日便上朝堂谢恩,并当着文武百官向圣上禀明,为感皇恩浩荡,特将原来王氏花园里的润湖改名为恩荷湖,寓意后辈子孙永念原氏恩德。圣上深感欣慰,紧跟着又赐下珍珠一品诰命夫人之荣,子女六人皆御赐长命金锁,一时朝堂上下,君臣皆感怀而泣,史官用浓重的一笔将这一感人的场面记录下来。
那日里原非白回朝后还笑着对我感慨说:“木槿可知,如今你兄在经济仕途一事上甚是精进,想必有高人指点吧。”
然后我与他异口同声道:“珍珠!”
半晌,我二人相视而笑。
一入府中,珍珠早已携了一帮黑肤子女,身后跟着几个神谷旧人的管事婆子来至正门迎接,珍珠正要行大礼,我赶紧拦着她,我对孩子们一瞪眼睛,“快叫四姨娘!”
孩子们看到他们的母亲微笑着点了头,便骨碌碌地转着数双小眼睛,嘻嘻笑着唤我:“四姨娘安好!”
小兔子走路已经开始飞快,奔过来扑在我怀中,甜甜地叫着四姨娘,然后踮起脚亲了我一口,让我心中更是想念夕颜,担心大理那里孩子们的安危。
一大帮孩子在前面跑着跳着引路,一路摘了柳枝绿条嬉笑打闹,珍珠笑着迎了我进来。一路走来,却见府中新翻的厅殿楼阁甚是峥嵘轩峻,花园树木山石也葱蔚洇润,奴仆穿戴虽简朴却甚显整洁,个个进退有仪,从进府至落座,只觉上下井井有条。
来到恩荷池边,果然一池子的荷花正开得喧闹非凡,碧波上的花叶迎风摆动,鸥鹭争飞,澄净的天空中仿佛只剩下扑鼻的荷花清香。
到了湖心的沁芳亭,四周水涛拍岸,暑气全消,浮躁的心也宁静了不少。
珍珠听凭孩子们以小五义辈分称呼我,自己却仍旧称我为晋王妃。
她仍照原府旧例,使人在四周放上了沁人心脾的茉莉花、栀子花。空气芬芳,她如是说道:“今年恩荷湖的荷花开得好,这亭子又在湖中心,虽荷香扑鼻的,但花无百日红,总担心有开败的散出些异味来,再加上我这几日念着夫君,有些着急上了火,便摆了些栀子花、茉莉花什么的好宁神安心。”
我心中一动。珍珠何等人物,莫非是她知我找那些金蝉花给着急上火得发了高烧?故而摆些清雅花香安我心神,那可真是有心了。
她笑着一边同我聊着家常,一边使人上了几碟小菜。我略一打眼,只见清一色全是我爱吃的江南小菜——糟鹅胗掌、水晶硝蹄、花酿螃蟹、玫瑰鹅油饼等等,白玉盏中盛了乌菱、凫茈一些四时鲜果,还有一碟青玛瑙盘的果馅凉糕,全是清火润燥的食材所制。不由心中甚是感叹,于飞燕这厮果真娶了一个能干体贴的好媳妇!
我正琢磨着如何开口才好,她早已不动声色地遣散家人和孩童,只留一个心腹丫头坠儿,也就十二三岁,也是神谷中人,只见她对我笑颜如花,“说起这凫茈消渴痹热,温中益气,下丹石,用来清热解毒甚是有效。”
我心中又一动,却听她继续笑着说道:“此物因长在水下,盛产于江南,人又称江南人参吧?”
我点头笑称是。以前在瓜洲满大街都是,我在墨园里同家人一起论吨吃,如今在长安城里却成了千金难买的奢贵之物。
珍珠让坠儿递给我一个紫檀葵花纹的双层食盒,笑道:“可巧了,这皇恩浩荡的恩荷池畔竟长出了好多,王妃说说,这不是皇上的恩泽福佑,可又是什么?若不与些王妃吃,可真是夫君的不是了。”
嗯,我现在肯定以及百分百确定:有了你,于飞燕这辈子升官发达可真不用愁了!
坠儿极认真地捧着那个食盒递过来,像里面装满金元宝似的。我心下豁然开朗。于飞燕在前线受伤,圣上曾经赏下无数珍奇药材,听说里面就有几棵绝无仅有的金蝉花,想必正躺在这食盒之中。我心下感激万分,轻轻对她一垂首,诚挚道:“大恩不言谢,大嫂费心了。”
小玉轻轻接过来微掀了盒盖,立时小脸满面惊喜地看着我,激动地想给珍珠跪下。
珍珠只是用手抬起她,轻摇头,“小玉姑娘爱吃,下次妾身再让坠儿亲自送来便是了,万万不要客气。”
她漂亮的眼睛看着我,柔声道:“其实妾身以前在原府之时,听说西枫苑地下有大片的地下河,那里的土壤湿润,不定地下也能种上几棵好东西呢。”
西枫苑地下?不就是暗宫吗?难道是指暗宫下亦有金蝉花?是了,记得当年我同珍珠同被段月容囚禁,珍珠就事先提到过暗神,说明她对暗宫之事十分了解!
奇了,即使在八年前,珍珠也不过是个稍有权势的大丫头罢了,可我记得兰生和非白都明示过我,暗宫是原氏不传之秘。为何一个丫头会了解原氏的秘辛,会轻易看透锦绣的为人,指点初画,甚至会被原青江指为于飞燕的仆从,专事暗中监视的重任?
碍于当着众人,我不便相问,只是在心中初步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大嫂珍珠是一个谜!一个不亚于原家秘辛的大谜团。当下打定主意,一定要找机会解开这个谜团。
回到西枫苑后,我便让小玉想办法先把珍珠给的两枝金蝉花送出去,然后便找兰生,结果哪里也找不到,最后只好求助于在莫愁湖对岸那棵大槐树下追野兔的小忠。
“兰生呢?”我摸着小忠的脑袋柔声问道。
没想到无论我哄骗、利诱、恫吓、威胁,怎么拿着根大肉骨头引诱,小忠的狗头就是扭来扭去,最后跑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谨慎地看着我。
我便扭头对小玉叹气地说道:“看样子小忠也不……”
就这一扭头的工夫,“知道”二字还未出口,小忠忽地蹿上来,叼了大肉骨棒逃得无影无踪。
我悻悻地站了起来,心中叹息。兰生故意在躲我,莫非他猜到我要问他什么了?
小玉难受道:“兰生叔定是还记恨南诏之祸,不愿意帮大理渡过难关。”
我拍拍她的双肩,笑道:“放心,先生有办法找到他,到时你亲自问他。”
我摸出袖中的倾城,对它耳语一番,倾城立刻在我四周跑了一圈,然后就直接蹿到大槐树上去了。果然,不一会儿,小忠紧张地叼着大肉骨棒又大老远地跑了回来,紧张地看着槐树冠。
七月的槐树枝叶正盛,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骄阳洒下来,恁是再清爽的树荫下也觉得有些灼人,就听兰生叫了一声,一人一鼠和一堆槐树叶子便应声落地。
兰生一手拎着大老鼠的长尾巴,一手提溜着裤腰带,木然道:“看看,轩辕家的神兽就被你训养成这德行。”
他把大老鼠扔给我,背过身,飞快地系上裤子,冷然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且自己寻去。”
我心中暗恨,这个兰生果然什么都知道。我也真是糊涂,怎么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才发现?太费时间了,我当下便软声细语道:“六弟果然是知道四姐的难处,快带我前往暗宫寻觅吧。”
“你为何不直接找暗神大人呢?”不想他双手抱胸,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不是那西番莲大买主吗?找我作甚?”
我被噎了一分钟,忍气吞声道:“救人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六弟要怎的?”
兰生冷笑了几声,转身欲走。
小玉忽然绕到兰生的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睛,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磕在他沾着泥灰的脚上,双肩微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心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趁兰生愣神的时候,轻拍小玉的双肩,然后同她一起跪下,仰头望他,“我知你深恨外夷,可是在大理不仅仅有你深恶之人,亦有很多无辜的异族以及汉家百姓,里面有我的女儿、我的学生,还有许多善良的朋友,更何况,大理的疫症若不及时消除,必会北移,后果不堪设想。”
我诚挚道:“你且想想,你同暗宫宫主,我更相信谁呢?”
阳光照在兰生光光的脑门上,修长健硕的身材好似玉山挺立,他澄清的桃花眸中渐渐有了变化,终是叹着气扶起了我和小玉,在我耳边轻声道:“今夜子时在此等我,只你一人便可,小玉姑娘留守赏心阁以作掩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