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已经往我这边挪动脚步了,我便低声让小雀先往回抄小路躲一下,我到时以弓箭掩护,然后乘锦绣二号发射之前,施轻功逃脱,结果这两个小孩的家族荣誉感令他们谁也不肯先走,还是勇敢地站在我身边。
我着急间,乌八喜的长剑出鞘,那剑浑身发着乌碧的幽光,极其宽厚,就连男人都没有使用这样看似笨重的武器的。
乌八喜笑道,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反正今天桃花源神谷将会烟消云散,这位妹子,回头不如让我将你献给潘将军奉茶吧。”
茶字未出,她早已夹着一阵风向我冲来。
我急忙抽出虎子的大刀匆忙一挡,立时虎口发麻,差点脱手。
“这位女英雄,可曾听过唇亡齿寒的道理?神谷和贵寨虽有过节,但我们皆在这大山之中逍遥自在,不受朝廷约束。但若是神谷消失了,东离山便是下一个目标。潘正越这正是花言巧语、利诱相加,要桃花源与乌龙寨自相残杀。”我忍着痛,“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潘毛子的恶疾吗?喜欢虐杀漂亮的女人。依女英雄这般貌美,可真要三思啊。”
乌八喜一愣,拉着马退后一步,不自觉地摸上俏脸沉思起来。我心中一喜,心想乌八喜身为女子,自然明白潘正越看她的目光。
没想到乌七却嗤道:“俺们乌龙寨已受朝廷招安,我同妹子是四品校尉,也是朝廷命官。潘大将军对俺们绿眼有加,如何会残害……啊……那个……良啥的。”
“校尉大人,”旁边一位正装将军,想必是周朝右参军王加禾,忍住笑好心地提醒道,“你同大小姐现在乃是我大周四品校尉,大人对您青眼有加,又岂会残害忠良?”
“正是、正是,”乌七呵呵大笑一阵,“妹子,把这个女人拿下,别打死就成了,干脆把手剁下来吧,好歹值一箱黄金。”
乌八喜挥刀即来,霍然有声,所劈之处,立时山崩地裂,天地变色。乌龙寨的喽啰大声叫好,就连周兵也不禁咋舌。
乱世啊乱世,造就了多少个身手不凡、武艺了得、心狠手辣的女终结者啊。
我定神后退,拧身使轻功向一处高壁蹬去,在乌八喜没意识到之前,我已经张弓射向乌八喜,看在她是女人的面上,只是射中她持刀的左臂,万万没有想到她那超大超重的铁剑砸下来,把她的右脚趾生生砍了下来。
众人皆惊,乌八喜的眼神一下子骇然,放声大叫。
雪狼在我身后大喊:“金木。”
乌七策马飞冲上来,我急退着滑下斜坡,借此机会,夹起两个孩子施轻功拧身回撤。
天地开始响着闷雷,乌七大怒道:“统统剁成肉酱。”
他吹了一声口哨,却见周围无数人蹿了出来,一个个恶狠狠地盯着我们。我心想完了完了。
我抱着两个孩子跑不动,将箭头指向乌八喜,对两个小孩大喝:“快往回跑,不然我就要陪你们死在这里了。”
虎子拉着哭泣的小雀施轻功狂奔,有人向小孩追去,我只得改了箭的方向,连射五支,击毙了三个喽啰,使得雪狼接住两个孩子往回走。
我跃至高点,渐渐箭袋空了,有人从后面登上我所在的坡上,一把勒住我的脖子,又有人踢开了我的长弓。乌七跃上来,狠狠地踢了我几脚,每一脚几乎都命中我的蜈蚣眼。
我的狂性也上来了,乘机猛地用一只能动的手猛地钩住他的脚,将他绊倒,然后狠狠咬上他的耳朵。众人大叫着将我们分开。雨渐渐下大,我的嘴里是乌七的左耳朵,我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银晃晃的大刀,刀握在那个大周将领手上。
我用一只眼看着他,吐出那只耳朵,哈哈笑了起来,“一只耳,我是你黑猫警长,最好快走,不然我保证把你炸成肉酱包饺子吃!”
乌七的大刀飞来,我睁大了眼睛,希望雪狼快点燃起锦绣二号,把他们全炸成肉酱,好实现我的恐怖威胁。我心里不由有一丝难受,临死前别说非白了,就连于大哥也没机会见一面。
就在箭离我脑门一根手指的距离时,一道银光从天而至,大力地削断了那乌七的大刀,戳入高高的鹰眼石中。刀身亮如银龙,刀柄上鲜红的绸布红火焰一般在大风中不停飘扬跳动着,刀锋下摆着九个连环在大雨中激烈地颤动着,发出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嗡嗡声,竟然盖过了那乌云中的闷雷。
耀眼的银光反射到我眼中,我抬手挡了一挡,不可思议地盯着这把似曾相识的“九环烈火刀”,只觉泪如泉涌。
风雨中有一人高大如巨人,健壮如神祇,昂藏雄壮的身姿挺立在我同孩子们站的巨石之上,铜铃大眼,如鹰隼锐利地俯视着我们,声如洪钟,喝声如雷,“鼠辈休要伤害无辜。”
我依稀感到我松了那张土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任雨水灌进口中,我看不见救我那个人是谁。老天爷仍在咆哮,充斥着似要撕裂大地的风雨声。
虎子和小雀兴奋地叫着:“金木,你要挺住,阿爹和东子伯伯他们来救你啦。”
风雨声中人声嘈杂,有一双强壮的手抱起我向后跃去,那个声音充满力量地毅然喝道:“放箭。”
然后耳边飞箭嗖嗖传来,伴着巨大的爆炸之声,那恐怖的嘶喊之声震耳欲聋,锦绣二号发射了。
乌八喜在大声惨叫:“大哥。”
“金木,咱们的神器炸死乌七了,还有那个周朝将领。乌八喜跑了。”虎子欢快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努力想睁开眼,可是雨太大了,只能微觑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风雨中走来。
小雀过来扶起了我,头一次用敬称紧张地问着:“金木姨,你可好?”
“多谢这位妹子救下我家的这两只活兽。”
那人声如洪钟,充满男子气概,传至我的耳中,竟然压过了风雨之声。
我的脚有点小扭到了,借着小雀和虎子站了起来,眼看要摔倒,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了我。
“多谢……”
是大哥吗?我这样想着,然后我的手慢慢痛了起来,因为这人开始捏紧我了。
我的心又开始紧了起来,欲挣脱那铁钳一般的手却不得。我心下害怕起来:大哥会不会以为我是奸细而伤害我?
“你可认得西安原府小五义……”那位谷主的手开始打着战,我的手被他捏得生疼。
雨渐渐小了下来,我得以睁开了眼睛。
雨水依然无情地淋浇着这个荒谬的世界,透明的雨珠如细流一般滑过我的脸,滑过那人如战神一般线条刚毅的脸……
他的须发如钢针,根根在风雨中因激动而颤抖,他的铜铃眼盯着我,闪着狂喜和辛酸,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疑惑而低沉喑哑:“你、你可是四妹?”
“只望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飞燕永远在你身边听候差遣。妹妹即便一生不愿嫁人,只要飞燕击退突厥,能活着下了这庙堂,飞燕亦可一生不娶,陪着妹妹游历天下,泛舟碧波,了此一生。”
那人温柔诚挚的话语犹在我耳边回响,八年前那最后一聚,他对我和碧莹微笑着,“二位妹妹千万珍重,飞燕此去定要击破突厥,剿灭窦家,好还天下苍生和小五义兄妹一个平安之地。”
我呆呆地凝望着他,恍若隔世的狂喜冲进心田,满脑子都是那人少年时代无拘无束的豪迈大笑声,还有那硬扎扎的大胡子。
“我家四妹的眼睛不是紫色的。”他的大眼中闪着不可思议,依然紧盯着我的紫眼睛,向我跨近一步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
泪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猛然惊醒那心底无尽的辛酸和委屈。
是啊,当初的非珏都没有认出我,于飞燕又怎会认出破相紫眼的我。垂下悲伤的眼睑,我慢慢挣开了他的手,默然地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着,依稀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到我的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发梢流下的雨滴浇不熄那人身上强烈的阳刚之气,迫得我不得不抬起头来。
他目光依然如炬地再一次大声问道:“你可是我家四妹,花木槿?”
我抬头望了他许久,再也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胡子,狠狠一揪。
所有的人都看得呆了,他却仰天哈哈狂笑起来,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等放我下来的时候,大大的眼睛里却布满了红红的血丝,他的大手摸着我的脑门,反复说道:“四妹果然活着,四妹果然活着!”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他小时候总喜欢把我高高举起,在空中转着圈。
我一时分不清现实和记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喃喃叫着:“大熊!”
他把我紧紧拥入怀抱。我慢慢抓紧他的衣襟,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脑中一片伤感的茫然。
过了一会儿,于飞燕放开我,又从头到尾看了看我,眼睛又红了许久,不由分说,蹲了下来,一下子背起了我。
我趴在于飞燕的背上,微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放了晴,昴日星官小心翼翼地猫在云彩里露了个头,映着晴空的彩虹,稀疏地照耀着神谷。
我的大哥,一边背着我,一手牵着小雀往回走。
小雀笑得如同雨后净空,不时地抬头看着我和于飞燕,如同小时候我们几个女孩子一样崇拜地仰望着他,开心道:“大哥可是世上最厉害的大英雄啊。”
大熊的娘子长什么样呢,莫非是翠花那样的健壮豪侠女子?
我带着一堆问题,轻声道:“恭喜大哥娶大嫂了。”
于飞燕背着我往前走,他扭头,对我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待会儿咱就能见着你大嫂了。你大嫂怀着孩子,都十多个月了,就是生不下来,俺也急了,就带她到谷外去见一位医生。那位医生真是好人,说是你阿嫂马上就要生了,本欲带着徒弟同俺们一起进谷来,偏在山下听闻潘毛子右参军伙同东离山攻打南阳山,俺便先同你大嫂进谷,幸好赶上了。这下子正好也请这位大夫给你看看脚。四妹妹这两年身体大好了吗?”
于飞燕似乎很开心,想是故意绕开我这两年流落在外的生活,只是絮絮地讲着他这次出谷的原因。而我实在太累了,渐渐地神志开始迷糊起来,到后来也没有听到于飞燕在问什么,只是胡乱地支吾着,“好啊。”
很多年以后,小雀告诉我,那时天边彩虹灿烂无边,于飞燕不知道他背上的我已经陷入昏睡,只是不停地说着话。他表面上挂着笑,可是赤红的眼角却不停落泪,同雨珠一起堆在胡楂上,然后一路淌着到家门口。
小雀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这样感怀。
过了一会儿,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小雀大声欢叫着冲进门去了。于飞燕把我放到了地上,他正跪在自家门前为我的伤脚正骨,一阵刺痛中我完全清醒了过来。
“四妹可好?”于飞燕关切地看着我,心疼道:“大哥得替你正正骨呢。”
我定定地看着于飞燕,忍痛摇着头,“多谢大哥,我还好。”
“四妹忍着点痛,家里有你家大嫂和大哥一起制的金疮膏,是用谷地的菊花研制而成的,药效极好。”于飞燕嘿嘿笑了几声,转头对着门里大吼着:“屋里头的,还不快出来,看谁来了。”
我努力扶着红翠姨娘,才没有被于飞燕的叫声震倒,嘴角不由一歪。我家大哥还是老样子,永远是这样充满活力,中气十足。
小雀先跳出门来,紧张地搀着一只套着亮银镯的皓腕,“阿娘慢一点,阿爹和四姑妈就在这里,别急。”
我打起精神,微伸头,却见另一只玉手微搭着黝黑的木门,更映得那妇人肤白如雪。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走出一个隆着肚子的高个佳人,虽是粗衣布钗,却难掩其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那两点漆黑晶瞳仿佛是最深的湖心,卷滚着无限的波涛。
我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借着于飞燕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来到她的面前,用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我的大嫂福了一福,“大嫂。”
我记忆中那一向冷然的脸上竟然涌起一丝红晕,垂下头虚扶我一把,“很久不见了,木槿。”
我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与她相视许久,但笑不语。
“我说了吧,木槿,是熟人吧。你嫂子自俺离开原家后便一直跟着俺,”于飞燕呵呵笑道,“快有七年了吧,珍珠。”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她的明眸柔顺似水,略带害羞地点了一点头,“都有八个年头了,夫君。没想到还能再活着见到木槿。”她抬头看着我,柔和地笑着。
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温良娴雅的笑容。
“我也没有想到。”我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道。
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寒暄了一阵,然后是一阵奇怪的沉默。可能是阳光渐渐烈起来,我的头开始昏眩。红翠干娘提醒我们进屋,我们才如梦初醒地进了屋。
我在红翠干娘的帮助下,上了据说于飞燕和他媳妇精心配制的“菊花镇”金疮药,伤口开裂的右眼处又敷上了干净的白布,然后我又换了一件干净的衣物,红翠干娘扶我躺下。我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于飞燕面目严肃地同众人说着什么,大眼睛布满了血丝,偶尔听到他激动地提起我的名字,看他们不停地瞟向我所在的屋子,估计主题还是关于我的。
大熊怎么就娶了当初在紫园最具管理素质、有最高管理能力和最有管理前途的珍珠了呢?我稀里糊涂地想着。最后药起了作用,带着满腹疑问,我陷入昏睡。这一睡连身也没有翻,错过了中饭和晚饭,一直到了半夜支腿时扭到伤脚,这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只见床头站着一个高个黑影,正看着我,我吓得跳了三跳,才惊觉是珍珠。她俏丽的脸在烛光下定定地看着我,深幽难测。
我定下激烈跳动的内心,尽量平静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还没有歇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窗棂处漏进来的风拂着烛光飘忽,映得她在地上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着形。往事和现实交错中,令我有一种错觉,我仍在永业三年,秦中大乱的噩梦中,而珍珠只是梦中的一个鬼魂。
脚上的痛惊醒了我,不,这不是梦。
我努力坐起来。她没有过来扶我,一手叉腰,一手微笼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站在我对面,轻轻道:“对不住,我吵醒你了。”
她的脸在阴影处,看不清她脸上的诚意,唯能感到那目光冰冷地看着我,就跟小时候她冷着一张俏脸,携着紫玉牌来检查各个院子一样。那时无论多有资历的婆子或是执事都得对她微弯腰,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珍珠姑娘好。”
我有点冷,咽了一口唾沫,拉起了被子包着自己,微靠在枕上,“嫂嫂还没睡呀。”
“飞燕去神谷入口接大夫去了,干娘年纪大了,白日里受了惊,早早睡了,我也不敢惊扰。”她微微移开目光,慢慢移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指了指我脚边的一袭薄被,“我想着你的被子有点单薄,便取了一床来,再说我也睡不着,索性守着你吧。”
她葱白细嫩的手指有些局促地拨弄着鬓边簪着的一支珠花。
我心中一动,这支珠钗我见过。以前于飞燕一直托我保管,因为那是他苦命的娘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刚到子弟营,势利的连教头总找他碴向他敲竹杠,于是他便老让我替他藏着。
于飞燕既然将这支珠钗赠予她,可见是真心爱上她了。然后我注意到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身上除了这支珠钗,也没有任何首饰了,这几日在神谷生活,也知道这里的人们只以后面半山腰的田地种些农作物为食,或是从“菊花镇”处采得菊花子培育这种具有奇特医效的菊花,秘制金疮药,并一些渔猎之物偷偷潜下山到汝州城中换些什物为生。有时遇到南阳山的土匪封山,便无法出谷。我不禁心中感慨,大熊还真过起了采菊东篱下的生活,只是如此太过清苦。我便暗中打定主意,等出谷后,定要从君记中悄悄调出些银子来接济大熊。只是大熊性格刚烈,得给一个不伤其自尊的借口才好啊。
孩子们的压岁钱?嫂子和干娘的见面礼?
我正想得出神,珍珠轻轻开口道:“那一年,原三爷同飞燕攻入西安城中,救了大伙,也救了我。那天晚上,南诏兵正好起了内讧,看守我的士兵忙着到前面去打仗了。”珍珠笑道,“我们几个出去便是一场混战,夜黑风高,根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眼看就要被人乱刀砍死,他就像天神一样出现,救了我。”
一说起于飞燕,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柔和下来,双颊泛起玫瑰色,因怀孕而微微变圆的脸愈加娇美丰艳,柔柔道:“他被贬为罪员,我便跟着他。一开始他老对我吼……说什么大老爷们,不要娘们贴在屁股后头跟着。”
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我几乎可以想象着于飞燕顶着大胡子,对人发飙的样子。
“这些年日子虽清苦些,可是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她低眉顺眼的,一副小媳妇样,再无半点在紫园统领几千号人那大丫头的傲气。我在心中啧啧称奇。